乍一聽,這破綻好大,好明顯。
再仔細一想:張大千一生用印一百二十餘,同樣內容的鈐印或刻一方,或刻數方,多的有四五十方,基本上是兩年就棄用一批,所以纔有“大千鈐印三千餘方”的說法。
同樣的,張大千的作品,光是有據可查可以證明是真跡的就有六萬多幅。這還不包括存疑、僞作,以及他本人仿名家但未用印的作品,加起來十萬幅都不止。
所以,誰能說出哪一枚印主要是哪兩年用,又用於哪些作品……別開玩笑,更不帶這麼扯談的!
這也真心不是專業不專業的問題,而是記憶力再好也達不到這種程度……
正有網友轉着類似的念頭,公屏上又飄過一句話:
雜項鑑寶金義:“你是說:張大千只刻過一方‘丙辰印’?”
這是準備把我往溝裡帶,對吧?
李定安輕輕一笑:“我絕對沒這個意思……相反,類似的印他刻過好多方。除過有後綴的‘丙辰之一’、‘丙辰之二’等等,只刻‘丙辰’二字的鈐印,就有六方。
其中五方都刻於1976年,於1978年左右便全部棄用。剩下的一方,則刻於1919年,而非1916年,而且他從來都沒用過。所以,凡是張大千1976年之前的作品,絕不會出現《丙辰》印。”
瀋陽故宮付國川:“這話有點絕對了:據我所知,篆刻大家陳巨來的《安持人物瑣記》中就有記載:1927年,張大千與他相識,二人交流治印之學,他還品鑑過張大千自刻的鈐印,其中就有一方《丙辰》印……”
“有是有,但不一定會用……其實想印證也很簡單:爲了防僞,張大千的印極有辯識風格,既便是同一種印,既便刻的再多,每一方風格都不同。所以查一下他過往的作品,看有沒有出現過這一枚印就能知道。”
付國川:“你開玩笑的吧,知不知道張大千總共有多少作品?”
確實有點多,六萬多幅……但我又沒讓你全部查?
李定安想了想:“那我再說一點,各位老師和網友可以分析一下:“1947年,張大千的二姨太黃凝素和他離婚後,在《時報》連載自傳,說的都是和張大千過往,其中就提到這枚印的來歷:
1916年,也就是前一個丙辰年,張大千與表姐謝舜華訂婚,兩人是青梅竹馬,更是兩情相悅……訂完親,他到日本學染印,並自學繪畫和治印……另外提一句,那時的張大千17歲,還不叫張大千,叫張正權。
1919年,他從日本回到滬上,拜晚清海派名家曾熙爲師,學習國畫與篆刻,但兩個月後,謝舜華逝世……張大千當時痛不欲生,在松江寺出家,法號大千……這也是張大千名字的由來……
這方《丙辰》印就是在松江寺出家時刻的,意爲悼念。而黃凝素也明確提到:這枚印,張大千終其一生都未用過。原因不得而知,可能是怕睹物思人,也有可能是刻的不好。
所謂‘細微之處見真章’,說的便是治印,所以各位老師們再仔細看一下就知道:應該是剛剛開始接觸,而且還是自學,所以這一枚刻的確實不怎麼好,甚至線條不怎麼平,不怎麼勻……”
“我靠,民國時期的報紙……知識點這麼生僻的嗎?”
“確實有點不好查……但費點功夫應該還是能查到的:時報雖比不上申報之類的大報,但抗戰時期幾乎都沒停過刊。何況是抗戰勝利後的1947年,留存的資料相對要更多一些……”
“確實有,滬上圖書館,不過是照片:1947年10月第二版……哈哈,黃凝素還自爆,是她先出軌?”
“大哥,伱管誰先出軌,查印……先查印啊?”
“哦哦,對……有提到,說張大千給她刻過一方印,叫《意難平》,他給其他的妻妾也刻過,其中的丙辰印則爲悼念謝舜華……這些印,張大千從來都沒用過……”
“我去,有點厲害啊,這都能記住……這位是幹什麼的?”
“你剛進來吧?不知道沒關係,看他後臺的視頻和鏈接的搜索詞條:京大考古系專業的研究生,部級項目,清代蒙古瓷的負責人……”
“怪不得?果然是有點東西的:我還以爲他是專門研究張大千的,這麼冷的知識都知道……”
對啊……剛剛還說這個知識點很生僻?
漸漸的,網友們回過了味來:要知道,這可是一份民國報紙?
而且張大千那麼有名,相關的軼事記載的那麼多,但好像從來沒有提到黃凝素的自傳?
但李定安就能記得清清楚楚?
所以說,先不說他說的對不對,就憑他知識面涉及之廣,就不得不讓人佩服。
“那這麼印呢,是不是像他說的,刻的不好,所以張大千從來不用?”
“嗯,反正不怎麼平:看,‘辰’字的下半部分,是不是有點積墨的感覺?”
“確實有點,應該是當時下刀太深,刻了個小坑……”
“意思就是,他說的是真的?”
“好像是……”
長白山論劍:“等等,現在下定論是不是有點早?就算這一枚印有異議,但光憑這一點就斷定這幅畫是贗品,有些牽強了吧?”
“牽強嗎?不過還有!”
李定安又指向第二枚印:“看這一方《長共天難老》,這個很好查:是1928年的時候,張大千與李秋君熱戀時期刻的。這位也很有名,民國著名女畫家,同盟會成員……可惜二人有緣無份,也是爲此,李秋君終生未嫁……
兩人之間的往事不再複述,只說印:當時張大千專爲李秋君刻了兩方印,一方爲《秋遲》,意爲二人相見恨晚。二爲《長共天難老》,喻意不言自明……
後一枚用的比較長,從1928年用到1930年,直到他參加第一屆全國美術展覽,發現他的作品竟然堂而皇之的被人冒用,上面就蓋的“長共天難老”印,才棄而不用。而且還登報申明,登的是《申報》……包括當時的評委劉海粟,以及蔡元培先生的自傳中都有提及……
但前一枚,也就是《秋遲》,這枚他就很少用……嗯,可以說是極少,只用過一次:1945年八月抗戰勝利,張大千作《蒼莽幽翠圖》,其中就有這方鈐印,除此外再沒有出現在任何作品之中……”
“《蒼莽幽翠圖》,2004年就拍了一千萬那幅?”
“對,打破了當時當年字畫類藝術品的拍賣紀錄!”
“嗯,《秋遲》印是對的,就用過這一次,但我剛查了,《長共天難老》後面還用過!”
李定安稍一頓:“什麼時候?”
“1960年,《雙鬆平遠圖》!”
“還有呢?”
“還是1960年,《鳳翼喬柯立軸》……嗯,都是1960年,再之前,都在1930之前?”
“對!1959年,李秋君六十歲生日時重刻的,所以《長共天南老》共有兩方,三十年前刻了第一方,三十年後又刻了第二方……”
李定安笑了笑,又指了指畫,“但就是第一方,1930年以後他就再不用了,所以不可能出現在1933年的畫上!” “張大千還挺癡情?”
“癡情個屁,你數沒數過他一輩子有多少女人,有詳細記載的就不止十位,沒名沒姓的更多。”
“不是,你們爲什麼會被帶偏?重點是印,李定安說,這枚印也是假的!”
“他說了,印沒問題,是時間不對……”
“別急,聽他說……”
李定安又指向剩下的幾方鈐印:“上面兩方印都是他親自刻的,剩下的這六方,則出自不同的名家:這枚《大風堂》,1931年與齊白石結識後請他刻的,32年棄用……”
“《除一切苦》,32年的時候王福廠刻的,依舊只用了一年……”
“這方《大千》,33年陳巨來刻的,34年棄用……”
“《阿愛》,方介堪刻於34年,35年棄用……”
“《藏之大千》,還是齊白石,刻於35年,於36年棄用……”
“他的印確實有些多,三千多方也並非傳言,而是實數,‘一生用印一百二十餘方’也沒錯,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他把同樣的印章內容刻成了不同字體、不同風格的數枚或數十枚:
就比如他用的最多的《大風堂》和《大千》,每一種都有五六十方之多,但每一方都風格不同,極有辯識度。究其原因,只是僞作太多,爲了仿僞而已:所以,從1925他第一次舉辦畫展之後,每一方印,張大千最多使用不超過兩年……”
稍稍一頓,李定安又嘆一口氣:“其實這些都可以查,他流傳於世,且公佈於衆的作品不算少,兩三萬幅還是有的,網上大多都有照片,基本能囊括他所有的創作時期,以及各時期使用的印章,對比一下就能分辯出來……”
“什麼意思,這上面的印,全是假的?”
“我明白了,不止是印,這幅畫的創作時間也不對:不是1933年,而是三六年以後畫的……”
“那他說的對不對?”
“不好說,但大概率真的:你不看,那些大V和專家突然就不吱聲了?”
“應該是在查資料吧?”
“都這麼久了……噢,也有可能是已經查到了,估計和李定安說的大差不差,所以……嗯,你懂的!”
網友還真沒猜錯,比如像會議室的這四位:
都是專業人士,一點就透,所以李定安剛提到《長共天難老》的時候,他們就發現了不對,等說到秋遲,就徹底回過味來了:李定安的意思是,這幅畫上不止一枚印不對,而是所有的印全不對?
內部就有相關資料,根本用不着上網,一翻就有。
然後,等打開資料庫,再詳細一對比,四個人的臉色一個比一個的難看。
《大千》印倒是挺多,但這一方,就33年用過……
這一枚《大風堂》也一樣,就31年的作品中有記錄……
《秋遲》,確實只用過一次……
還有這方《丙辰》,壓根就沒出現過……
到這時,四個人已不是臉白,而是冷汗止不住的往下淌:完了!
寫檢查、受處分、調職算什麼,半世英明怕是都得毀在這裡……
顧問組的專家也在查資料,不過有項志清這位權威中的權威,速度快多了。李定安剛說到《秋遲》,他們就知道了答案:好傢伙,八枚印,沒一枚是對的?
乍一想:這麼明顯的破綻,這些人竟然沒發現?
但仔細想想:這可是三千多方印中的八方,而且並非獨一無二,試問誰能記這麼清楚?
真就不怪這些大V和專家,就好比中間隔着一層窗戶紙,沒捅破之前,誰能知道窗戶後面是什麼?
也別說金義、付國川這種並非專精字畫的鑑定師,問問項志清,他有沒有記住:張大千的一百二十多種鈐印,共三千餘方印章,哪一方是哪一年刻的,又是哪一年棄用的,又蓋在哪些作品上?
扯什麼淡?
就算這八枚印,他能認出一半頂天了。
項志清卻死不承認,說再來八枚他也沒問題,惹的其他專家一陣冷笑。
同時,他們也非常同情這幾位同行:好好的,和李安安這種變態扛什麼……他一人,就能頂故宮或國博的半座資料庫。
這下好了吧,本來只是降職降待遇,但以後還能不能吃這碗飯都是問題……
……
慢慢的,直播間裡的畫風也變了,之前的時候:什麼黑幕、暗箱操作,什麼假專家、睜眼瞎……就跟被雨衝了窩的螞蟻,類似的彈幕密的讓人頭皮發麻。
而這會,就像是集體失了聲,公屏上乾乾淨淨,清清爽爽。要不是左上角依舊顯示着“50萬+”數字,下方也不斷的跳躍着“XXX進入了直播間”,還以爲這是靜止畫面。
同樣的,反應快一點的網友也琢磨過味來了:十有八九是反轉了。
嗯,哪豈不是說,之前罵錯了人?
我去,還不刪,留着當黑歷史嗎?
當然能刪,但是,早就有人想到了:也不知道是誰提出來的,一幫鐵桿粉穿梭於京大、國博、故宮、以及部委的官方號,不幹別的,專門截圖。
對這些鐵桿粉絲而言,會這麼做,一點都不奇怪:李定安是他們親眼看着成長起來的,約等於他們的崽,被人羞辱被人欺負了,難道裝聾做啞嗎?
當然是加倍的還回去。
包括以後,誰要是再敢BB就把這些截圖扔出來:來,先把眼睛擦亮,把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當然,有聰明的,也有固執的,到這個時候,依舊有人不死心:好,既便印章全部存疑,那畫呢?
怎麼就只值八千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