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終歸是假的,再放一百年,依舊是假的……
連自珍感覺腦子裡發暈,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於院長恍若如夢,猶自不敢置信。
趙永江悵然失言,扼腕長嘆。
館員們呆若木雞,教授們神情凝重……
其實李定安在電話中說出“人造絲”,趙永江摔了放大鏡的那一刻,所有人就預料到了結果。
可是,不到最後一分鐘,誰願意相信這就是事實?
因此明知道“字跡”、“印章”也可能有問題,卻只能硬着頭皮掙扎。
但結果呢?
連個浪花都沒翻起來,最後依舊是一地雞毛。
肯定都要恨死自己了吧?
李定安感慨不已,稍一思忖:“處長,那我先回去了!”
於院長悚然一驚:“李老師要回去,現在?”
不然呢,站這裡等着捱打嗎?
李定安點了點頭。
其他人都有些不解:領導都還在這呢,你卻要先走,懂不懂禮貌,知不知道什麼是尊重?
所以,王處長肯定會不高興,也肯定不會讓他走吧?
沒想,王永謙卻笑了一下:“好……小劉,去安排車!”
李定安又不能改口,還不走,留下來準備讓他這個領導爲難嗎?
所以,他不是對領導不尊重,而是太尊重了……
劉秘書秒懂,會心一笑,連忙下樓。
李定安點點頭,正要說兩句場面話,然後告辭離開。而還沒來得及開口,劉秘書又去而復返。
神情稍有些複雜,感覺像是有不太好的事情要發生的模樣,腳步也極快,幾乎是小跑着到了王永謙的身邊:“領導,魏秘……哦不,魏副處長來了……車已經到了樓下!”
副處級,卻是秘書?
明白了,十有八九,就是那位負責文化口的領導派來的。
李定安愣了愣,本能的轉過頭。王永謙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點了一下頭。
不是不想替你們遮掩,委實是咄咄逼人太過份……
同一時間,所有人不約而同的鬆了一口氣,會議室裡憑空泛起了一股氣浪。
於院長的眼睛裡冒起了光:“李老師,能不能稍等一等?”
有完沒完了,是不是下一次還會有更大的領導出現?
李定安皺起了眉頭:“於院長,真的,你別爲難我,我已經盡力了!”
伱盡了什麼力,是盡力把這麼多人按在地上磨擦了又磨擦,還是盡力讓一顆明珠蒙塵,甚至一座城市榮譽盡失,威嚴掃地?
趙永江嘆了口氣:“李老師,還是等一等吧,可能領導有什麼指示。”
“不是……趙館長,你們爲什麼非要糾結這一幅地圖?”
廢話?
知不知道這幅地圖與多少人息息相關,又牽扯到了多少問題?
帽子、前程、工作、榮譽,乃至是生計……
要說爲難,確實有點。但如果說句實話:犧牲你一個,幸福千萬家!
所以,只能說聲對不起了……
沒人迴應,當然,也沒有人覺得這麼做有什麼不妥,畢竟我們是大多數人嘛,對不對?
看這些人的神情,李定安就能猜個七七八八。頓時就覺得有些膩味,也不是一般的不耐煩:就差把話挑明瞭,怎麼就聽不懂?
假的不止這一幅地圖……
行,不讓走是吧?
非要讓我犧牲一下是吧?
孫悟空不變形,你當我是野生的!
略微考慮了一兩秒,李定安的臉上浮起詭異的笑,“那也行,既然盛情難卻,那我就多講兩句:各位都看過直播,知道我在看地圖之前,還去了好幾座殿,比如瑞光殿……
所以,我想問一下:不知道有沒有老師發現,老虎的形制稍稍有那麼點出入:四條腿,全部都是四趾?
又比如嘉德堂的琺琅大鼎,是不是顏色一年會比一年綠?是不是因爲年份不夠,表面生成的銅鏽還不足以完全隔絕空氣,依舊在氧化?
還比如敬和宮的龍榻,越看越像是白楊木,這樣的東西給皇帝睡,是不是有些不合適?還有繼榮齋的獅子,是不是動不動就會脫皮、掉粉?有沒有可能:這東西是用石灰岩雕的?
當然,這些東西的問題肯定和現在沒關係。但我就想,連鎮宮之寶《帝輿全覽圖》都能被日軍調了包,再換掉一些其它的東西,估計也不難……哦對了,有些估計不是他們乾的……嗯,就武威殿正舉辦的瓷器展……
東西挺多,大小大概三百餘件,不過總感覺有好多……嗯,至少一半以上,都是民國時期的民窯仿的?而其中一部分,準確來說是十六件,出窯時間絕對不超過三年……如果問我爲什麼敢這麼肯定,因爲我上上週才見過一批:公安部,緝私局,刑偵處……”
稍一頓,他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如果不夠,還有……所以,各位,真的不是我不盡力!”
“胡鬧!”王永謙瞪着眼睛,“還有沒有組織紀律?”
李定安沒吱聲,算是默認了。旁邊就站着劉秘書,兩顆眼珠子滴溜溜的亂轉。
領導也是有意思:他都說完了,你才讓他住口?
還恰恰好,讓剛出電梯的魏副處長聽了個清清楚楚?
真的,魏副處長挺沉穩的一個人,平時最善於表情管理。但這會,眼珠子都快爆出來了,嘴角的肉更是禁不住的抽。
自己聽到了什麼?
瑞光殿的老虎;
嘉德堂的琺琅大鼎;
敬和宮的龍榻;繼榮齋的獅子……哪一件不是國寶?
更有甚者:已經舉辦了近一個季度,被譽爲東北文博盛典的“皇瓷清韻”的瓷器展,竟然有一半以上,全是仿品?
而其他人,不但被驚的呆住了,脖子裡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地圖是贗品,這個真沒人知道。瓷器展中有公安部的涉案文物,這個在場的大部分人也不知道。
但剩下的呢?
老虎的腳趾頭當然是前五後四。
大鼎不但還在生鏽,還見了鬼似的生鐵鏽,所以都不用猜:鑄的時候裡面摻了鐵。
還有龍榻、獅子、民國仿瓷……
吃的就是這碗飯,天天都在這擺弄這些東西,這些問題他們當然知道。比如於院長、連書記、部分館員和研究員,以及魏副處長和領導。 但是,普通民衆不知道,遊客更不知道。
要是被他們知道了這些,會怎麼樣?
還旅遊經濟個毛線……
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盯着李定安,有許多人止不住的冒冷汗: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就轉了那麼一圈而已!
所以,他說的“盡力了”,是這個意思:我已儘量大的努力,手下留情了,是你們步步緊逼,非要蹬着鼻子上臉……
“魏處長!”
一聲稱呼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王永謙往前邁了一步,魏副處長才如夢初醒,連忙迎了上來。
四隻手緊緊的握在了一起:“王處長,這?”
“問題不大!”
王永謙點點頭,“小劉,帶定安回去休息!”
“哦對……先讓李專家休息!”
得趕快讓他走,不然天知道他還會爆出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而到現在,魏處長已經不是救星,而是滅火隊長。考慮的已經不是地圖真不真,假不假,而是如何讓在場的這些人管好自己的嘴,特別是那些不知道內情的大學教授。
之後,又該如何給領導彙報,如何把事態控制在一定範圍內,而不是眼睜睜的等着爆發輿情。更要追查那些涉案瓷器的來歷,以及都有誰參與……
而其他人,特別是幾位負責人,這會後悔的腸子都青了:現在好了吧,徹底懵逼了吧?
ωwш ▪Tтkan ▪c o 給了臺階不知道下,想爲難我,想讓我犧牲一下?
行,沒問題。就看最後是誰會爲難,又會犧牲誰。
所以,是你們逼我掀桌子的……
早料到他竟然知道這麼多,剛剛就不該攔他……不,就不該讓他來。甚至是幫着他,把地圖是贗品的事實爆出去都沒關係。
因爲故宮的國寶還很多,雖然說這一件相對重要,但真要沒了,天也塌不下來。
甚至到現在,他們覺得李定安就算把之後的那四件、以及好幾十件民國仿瓷也爆出來,好像也沒多嚴重。因爲這是歷史遺留問題,老早就發現了,也早彙報過。
既便因此產生負面輿論,他們也就是降級、降待遇,頂天了撤職。
但問題是,哪來的公安部的涉案文物……哦不,涉案仿品,又是怎麼到故宮的?
這種事情,就是想甩鍋也甩不出去,說不準就得丟工作,搞不好還得坐牢。
一時間,從於院長以下,幾位負責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盡是懷疑和戒備:
是你乾的對不對?
你特麼別看我,老子不知道……
但這些都和李定安沒關係。
他不急不徐的跟在劉秘書身後,鄭萬九又跟在他身後。邊下樓,鄭胖子邊轉着豆豆眼,眼睛裡的精光宛如實質。
太勁爆了。
就剛剛那幾件,如果和地圖比,地圖連毛都不是。
如果爆出去,哈哈……他都無法想像,會在社會上引起多大的反響。從第一到第十條熱搜,李定安絕對能全部包圓乎了。
還有後面的涉案高仿瓷……
想到這裡,鄭萬九禁不住的打了個哆嗦,腦海中不由自主的就浮現出警車“嗚哇嗚哇”的開進來,又“嗚哇嗚哇”的開出去。
然後,辦公樓裡突然就少了好多人?
太刺激了……
越想越是興奮,心思早不知飛到了哪裡,只是機械到跟着李定安上了車。
坐穩當之後,他才猝然驚覺,竟然是李定安給他開的車門。
要是以前,當然關係不大,鄭萬九至多也就是受寵若驚一下。
但現在?
我了個去……這可是叫板一個行業,幹翻一方地域的男人!
會有多少人對他感激不盡,又會有多少人恨得他咬牙切齒?
“哎喲……李老師,對不住!”
“沒關係……”李定安無所謂的擺擺手,又想了想:“剛纔的事情別亂傳!”
鄭萬九愣了一下,又“嘭嘭”的砸了兩下胸口:“李老師你放心,我知道輕重!”
明白了,李定安在提醒他:千萬別圖一時嘴快,而惹出大麻煩來。
一聽到“輕重”兩個字,劉秘書怔了怔,又狐疑的轉過頭:“剛纔那些,你是不是提前給領導彙報過?”
不然兩個人不會配合的那麼好,李定安剛說完,王處長才出聲喝斥?
雖然說像是被驚的震住了似的沒反應過來,但服務了好些年,他還能不知道領導真正震驚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李定安沒說話,只是轉了轉眼珠:廢話不是!
我幾斤幾兩,多大的能水,多厚的身板兒,敢捅這麼大的雷?
其實之前真心沒想過搞這麼大,更沒想過砸誰的鍋,想着就一幅地圖,算是稍稍的給提個醒。但這些人得寸進尺,純粹把好心當成驢肝肺。更過份的是,覺得自己是紙糊的,想怎麼撕巴就怎麼撕巴,想怎麼擺弄就怎麼擺弄。
然後呢,還能怎麼辦?
當然是告黑狀。
所以,不止王永謙知道,館長和書記也知道。
當然,少不了一頓罵:小小年紀不學好,盡搞歪門邪道……發現問題不彙報,就知道捂蓋子?好,我讓你看看,你能捂出個什麼結果?
王永謙給他轉達的,說是領導的原話。李定安也確實見識到了:有的人,壓根就不能同情……
思忖着,他又嘆了口氣。而這一嘆氣,劉秘書就明白了:上面也知道!
肯定是他被逼的沒辦法才彙報的,不然今天的這些事他不會抖漏的這麼突然,更不會這麼潦草。
看吧,誰說李定安不懂變通的,這講起人情世故來不比誰老道,打起掩護來不照樣滴水不漏?
可惜,純粹把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對方根本沒得一丁點兒的默契,怎麼點都點不透:
李定安只是照着圖冊,就能琢磨出拍賣會上的哪些東西有問題。這都跑進了老巢,溜達了好幾圈,眼睛懟着實物看,還能看不透哪幾件東西不對勁?
就這反應能力,還不如那幾家收藏和拍賣公司,比起良品坊差的更不是一點半點。
當然,也是因爲有許多條條框框限制,不如民營企業靈活。也更說不準,平時自視甚高,突然被人公開質疑,就感覺被捅了腚。
所以,光顧着如何維護顏面,如何讓造謠生事的人付出代價,根本就沒考慮過更深層次的東西。
但沒想到,不但該維護的地方沒難護住,更是直接被捅到了嗓子眼……
轉着念頭,劉秘書又笑了一下:“捱罵了吧?活該……”
雖然罵着,但他的神情很是詭異,說不出是羨慕,還是佩服:他也挺想被領導這樣罵兩句的。但可惜,能力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