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臨近下班,天仁回到辦公室,麗麗正在跟丹妮打招呼辭別,一見天仁回來,舉起來的手順勢往天仁一劃,鐵籤子穿羊肉串般來個一穿二,說:“丹妮姐,天仁哥,我走先啦,拜拜。”

“今天怎麼樣?”丹妮問天仁,示意天仁坐到橢圓會議桌對面,“辛苦了。”

天仁坐下,應道:“我在鴻發公司待了一整天,上次我們供給他們的貨今天又走了一批。”

“哦,有新進展嗎?”

“有。如來佛把他們生產部的部門經理叫到董事長辦公室,當着我的面,安排下一檔貨的生產計劃,女式短袖襯衣和兒童襯衣都排了進去,看樣子這兩款襯衣銷勢還不錯。”

“走,昨天你拿到了獎金,你得請我吃飯,我們邊吃邊聊。”丹妮起身,示意天仁在電梯間門前等自己。

天仁起身,說:“我正準備這兩天請你和麗麗一起吃飯的。”

“別,麗麗那個長舌丫頭什麼都會對我媽媽講的,再說員工之間的收入是互相保密的,萬一要是讓她感覺到你拿了獎金她卻沒有,會影響大家的團結。”丹妮邊說邊走進自己的小辦公室。

天仁獨自去電梯間門邊等丹妮,心裡猜測,麗麗都對丹妮媽說了些什麼?這些話拐了彎兒轉到丹妮的耳朵裡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嘿嘿,麗麗,拜託你對丹妮媽多說點我的好聽的。噫,丹妮今晚要我單獨請她,該不會又有好事兒吧?上次醉紅塵……

天仁提醒自己:哼,天仁,記住,吃一塹,長一智,今晚你可千萬別再倔了。

不一會兒,丹妮出來,天仁一看丹妮的着裝,吃了一驚。原來丹妮的小辦公室也是她的化妝間啊?天天在一起上班,今天還是第一次發現丹妮的這個秘密,這不職業套裝已經褪下,上着淡綠色短袖襯衫,下着海藍色牛仔褲,淡掃娥眉,薄染櫻脣,彷彿還是個在讀的大學生。

丹妮不好意思起來,問:“你眼光這麼怪怪地看人家幹嗎?外面天氣熱,就不允許人家也涼快一下嗎?電梯到了,走。”

兩人下到底層,拐出大樓,丹妮指着街邊一家快餐店,說:“就這兒吧。”

“這哪兒成?要不就去上次你請客的紅嶺大酒店吧,你在那兒請我,我在那兒回請你,我們算是扯平了。”

“哎喲,那我偏不去那兒,就讓你一輩子覺得欠着我呢?也好,那兒離荔枝公園近,吃完飯我們去荔枝公園逛逛。”丹妮嘴角蕩起一絲笑紋。

兩人打車經過荔枝公園時,天仁一眼看到車窗外的醉紅塵西餐廳,說:“呃,丹妮,要不我們就去那家西餐廳吧?”

丹妮瞄一眼,應道:“哼,醉紅塵?名字難聽死了,我又不是風塵女子,不去那家。”

天仁不敢吱聲,聽任出租車把自己和丹妮載到紅嶺大酒店,心想,丹妮一句話就劃清了她跟李美人的界限,雲泥之別,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兩人坐下,點了幾樣菜,邊吃邊聊。

“天仁,這兩天,我正在盤算着向上海總部打報告,申請把我們辦事處升格爲正式辦事處。”

“好啊,修成正果了。”

“現在,我們的經營業績已經大體能掙夠辦事處的開銷了。比爾先生說,給我6個月的時間,這個月月底就滿3個月了,我們爭取用3個月的時間完成6個月的目標計劃。來,碰碰杯。”

“我把鴻發公司跟緊點兒,力爭月底前再爭取一張訂單回來,你的報告就更有力度了。”

“人員要增加,讓麗麗那個成天只知道吃零食的丫頭來帶領新來的員工顯然不行,只有靠你了。”

“別,別。”天仁心裡一陣激動。嘿嘿,眼鏡,聽見了沒?我也要提幹升官啦,你別牛。

吃完飯,兩個人走進荔枝公園。

天仁擡眼望去,亞熱帶的黃昏,彷彿是半透明的雞蛋黃,天邊的蛋黃彷彿在流動。荔枝公園裡的大王椰子樹在半透明的背景上留下一幅幅亞熱帶商標似的剪影。白天的太陽落到海里去了,留下餘熱,海風輕輕吹來,把這餘熱降到恰到好處的溫度,肌膚既不感到熱,也不感到冷,心也放鬆了,好像剛剛彈過的棉花,能夠自己飛到天上去。這樣的夜晚,是浪漫故事的絕好背景。如果只是把這樣的夜晚只是用來睡覺或者在路邊瞎逛,那就太辜負這樣的夜晚了。自己老家那座城市的夜晚真沒有什麼好歌頌的。在那裡夜晚就是夜晚,彷彿燧人氏點亮世界的時候唯獨忘記了那一小塊兒地盤,黑咕隆咚,除了給鼓上蚤時遷他們提供了方便之外,既沒有照亮路人,更沒有照亮戀人。啊,外面的世界真精彩,連夜晚都是這樣地精彩。深圳,是夢開始的地方,也是夢實現的地方。自己未來的天空不是已經開始露出魚肚皮了嗎?嘿嘿,該叫魚肚白。奇怪?這樣的夜晚,自己天天都在經歷,怎麼今天就不一樣?天仁忍不住看看跟自己並排而行的丹妮,覺得丹妮跟自己離得那麼近,似乎又隔着一堵牆。

“想什麼呢?”丹妮問。

“想我這個月拿了2萬塊錢獎金,下個月該不該拿4萬塊?”

“就知道想錢。”

“我們是窮人家出身,就缺錢。”

“還在生氣啊?道歉,道歉,真是個小心眼兒。”

“生什麼氣?”天仁一臉茫然。

“不記得啦?不記得就算了。”

“看到湖對面那塊草坪了嗎?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走,去那裡坐坐。”

“我可不願意去我丟醜的地方坐……那好吧,就去那裡。”丹妮隨天仁向湖對面走去。

天仁覺得,丹妮今天的做派與她的身份不相稱,忽而單腿提起來蹦蹦,忽而提出小孩子般的問題。

走上荔枝湖上的白色拱橋,丹妮停住腳步,問:“知道這叫什麼橋嗎?奈……何……橋!”又自顧自地往前走去。天仁跟上,剛一下橋,丹妮又問,“考考你,知道西班牙爲什麼叫西班牙嗎?因爲那個國家的人本來沒牙,到西邊搬了塊牙,所以,叫西……搬……牙。”

“哦,那葡萄牙呢?”

“因爲那個國家的人愛吃葡萄把牙吃壞了,所以,叫葡……萄……牙。”

“呵呵,那牙買加的國名我來解釋。因爲那個國家的國父當初沒錢娶老婆,把牙賣了,買了個房子,娶了個老婆,安了個家,所以,把自己國家的國名取成牙……買……家。”

“曖,聰明,有進步。可惜我今天忘記帶糖了,不然,我會獎勵你一塊糖吃。”

“我又不是小孩子,要你的糖吃。”天仁的心忽然太妃糖般軟了下來,沒吃到丹妮的糖,可心裡比吃了糖還要甜蜜,暗歎女人本能地願意做母親。

兩人來到草坪上坐下。

丹妮望着湖面,幽幽地說:“其實我也是窮人家出身,媽媽下崗了,靠拿低保生活。我也希望快點掙到錢,在深圳買兩套房,我自己一套,父母一套,好給父母一個幸福的晚年。”

“哦。”天仁應道。她媽媽下崗了?原來,我天仁真的不是這個世界上墊底的人。在深圳買兩套房?那得多少錢啊?我可從來沒想到過要在深圳買房,我掙的錢要用來爲我鋪路,鋪就一條通更外面的世界的金光大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你不知道,一個女孩子家在外面做事有多難,女權解放喊了那麼多年,這世界還不是你們男人的。”

“不,我不就在你丹妮手下打工嗎?”天仁酸溜溜地應道,有一種古董文物在拍賣行裡被低估了市價的委屈和怨尤。

“哪裡是在我手下打工?我不也是個打工的?跟你說話,老是這麼話裡帶刺陰陽怪氣,好像我上輩子欠了你似的。”

“不是,不是,丹妮,我只是客觀地陳述了你我的階級關係。”

“好了,好了,別老這麼咬文嚼字的好不好?還階級關係呢,同事關係,明白不?”

“好,好,同事關係,同事關係。”

“聽麗麗講,你是不是向她打聽打包貸款啥的?哼,你多半是聽信瞭如來佛那一番鬼話,天知道他如來佛是不是在吹牛?50萬元起家?一年弄出好幾億?哄哄小孩子還差不多。打包貸款不是那麼容易的,那得進出口公司才行。你別去動那些歪腦筋,我們的辦事處升格成正式辦事處後,你是頂樑柱,獎金還不是照樣拿?你協助我把辦事處搞好了,你我……啊不不,你不就啥都有了?”

“看看,還說我不是在你手下打工?還說這世界還不是你們男人的世界?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天仁早知道麗麗是個長舌丫頭,可沒想到麗麗的長舌還具備錄音機的功能,把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都錄了下來,放給丹妮聽,更沒想到丹妮如此精明,辨秋風於毫末,防堤潰於蟻穴,連自己在動歪腦筋她都錦衣衛般嗅出來了。看來做老闆的好像個個天生都具備這種監視手下腦電脈衝波的特殊才能,如來佛不也具備這種特殊才能嗎?呀,我此時的腦電波脈衝頻率該不會也被丹妮監測到吧?天仁暗暗警告自己:小心。

“在我手下打工哪點兒不好?我虧待你了嗎?”

天仁趕緊聲明:“沒有,沒有,沒虧待我。”

“怪不得我媽說我無論怎麼努力都不會有好果子吃。女人好像天生就是男人的陪襯似的。”

“不,女人的名字是弱者,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有女人提出過抗議。不記得花蕊夫人那首詩嗎?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寧無一個是男兒。只可惜能夠寫得出如此令人拍案叫絕的抗訴狀紙的女人畢竟不多。所以,男人,特別是男文人,都一窩蜂地往女人身上潑墨,誣衊女人的名字是弱者。好比街頭的混混看到一方輸定了,沒有危險了,都一擁而上打欺頭。看看你丹妮,哪兒有一點點弱女子的味道?時代不同啦,而今的世道是:婦女能頂半邊天,男人你給我靠邊。”

“跟你說話,真不知道如何應對?你這一襲話,東拉西扯,把古今中外對女人的正論反論全都涵蓋了,真不知道你是在恭維女人?還是在嘲笑女人?我啥時候叫你靠邊了?怪不得我媽說我們兩個會。”丹妮本能地一捂嘴。

“什麼?”天仁一驚,那我們兩個哪個是龍?哪個是虎?怪不得那天麗麗來向我求證我的身高。

“抱歉,我說錯了,我也知道,你是在恭維我,可你別把話題扯那麼遠啊。談點兒近的,比如談談你自己。”

“我自己?”

“比如……你跟她是怎麼分手的?”

“她?她是誰?”

“裝蒜,那天犬子接風晚宴上那位美女。”

“哦,呵呵,從來就沒分過手,因爲從來就沒牽過手。”

“沒分手?沒牽過手?”

“算了,不提她吧。”天仁打住丹妮。委屈,懊悔,同時涌向心頭。果真是黃泥掉進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羊肉沒吃着,不,本來能吃自己笨沒吃,還惹來一身臊。

“那好吧,你不願意談就不談吧。我們說點兒別的,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呢?”

天仁感到,丹妮面試時啥也沒問過自己放了自己一馬,今天要專門再補考似的,答道:“未來?未來多掙錢囉。”

“就多掙錢?”

“沒錢,我今天連請你吃飯都請不起。錢,是男人的膽。”

“那你追求的就是錢,別的呢?”

“別的?男兒何患無妻,只患無財。”

“好像你的老婆是你用錢買來的。你這人看起來很聰明,實際上很笨。”丹妮生了氣。

天仁一時不知應對,想伸手去丹妮肩頭上拍拍,丹妮,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他怎麼也擡不起手來。丹妮可是自己的上司啊,上下有別,尊卑有份。要是麗麗就好了,別說麗麗的肩頭,麗麗的腦袋我也敢拍,還敢對麗麗說:麗麗,你可是用多少錢也買不到的哦,你遠不止千金哦。麗麗肯定馬上會歡天喜地嚷:千金呀?買我?真的?哇噻,買得到,買得到。錢呢?哼,騙人。

丹妮也尷尬起來,調整一下心緒,又恢復了天仁上司的口吻,說道:“別往心裡去,我說笑的。時候不早了,我們回吧,我們今天一起吃飯的事情千萬不要對麗麗講。”

“好的。”天仁也恢復回丹妮下屬的腔調,可還是忍不住加一句,“要是我告訴麗麗我們今天一起吃飯的事情呢?”

“你要是告訴她,我可是會真的生氣的啊。”

兩人經過湖邊杜鵑花灌木叢時,忽然,天仁聽到灌木叢中傳出喘息聲,側頭一望,趕忙快步向前,丹妮也低頭快步跟來。

走了好遠,丹妮問:“看到啥了?”

“一個打工仔在那裡撐地趴子。”

“撐地趴子?啊呸,那麼美好的事情給你說得那麼難聽。”丹妮打天仁一拳。

“美好嗎?雜草叢中,亂石堆上,蚊子又多,螞蟻又多,還有草鞋蟲、蜈蚣蟲、癩蛤蟆。”

“啊嘔,去找你那位從來沒分過手又從沒牽過手的美女撐地趴子去吧。”

“鬱郁南山樹草繁,還從幽處會嬋娟。知情只有閒鸚鵡,莫向三岔路口言。”

“哼,說起跟別的美女幽會,就把剛纔還說得那麼不堪入耳的事情描繪得如此美好了。”

“不是我描繪的,是倉央嘉措描繪的。”

“倉央嘉措?人家喇嘛和尚也比你懂得愛。知道嗎?天仁,你這種有時候玩世不恭,有時候才思敏捷的說話腔道,很討女孩子喜歡。可我就是不明白,你爲啥老是把自己包裹得那麼嚴密?你是不是吃過女人的虧?”

“吃過女人的虧?沒有,沒吃過女人。”

“啊呸。好了,的士來了,我走先,謝謝你請客。”丹妮招手打車。

天仁傻呆呆站在路邊。呃,丹妮,你這就走啦?也不帶上我?上次家李美人請我吃飯,飯後還有加餐。今天可是我請你啊,你真的好意思白吃吃了就走?你咋就不能像人家李美人那樣對我大方一點?哼,小氣鬼。

儘管天仁從丹妮那裡拿到了兩萬塊錢,但天仁還是覺得丹妮虧待了自己,哪裡有李美人大方?一個人氣鼓鼓地順着馬路往回走,回憶着丹妮的每一句話,感覺丹妮的每一句話都含着深意。我怎麼會對丹妮層層設防呢?奇怪。她媽媽下崗了?在深圳買兩套房?哎,愛情是個奢侈品,沒錢的人消費不起,剛纔在雜草叢中撐地趴子的那位兄弟就是例證,沒錢而又想享受愛情,那就只好忍受蚊叮蟲咬,草草了事。我咋就沒那位兄弟那樣的膽氣?可我拿那樣的膽氣來做什麼?也撐地趴子?好歹我也是個外資公司的白領,奇怪,丹妮一走,我怎麼一下子無端地感到寂寞?寂寞彷彿是現代都市男女最時髦的流行病,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玉樹臨風,遺世獨立,沒有人理解自己,沒有人能理解自己,沒有人配理解自己。自己只好在孤獨中高傲着,在高傲中獨行着,在獨行中自戀着,我好像也患上了這個毛病?我是不是太自戀了?可我又有什麼值得自戀的呢?窮光蛋一個。丹妮說我包裹了自己,我包裹了自己嗎?好像是。可我包裹了自己的什麼呢?我怎麼又回到剛纔的悖論上來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玉樹臨風……不,不能自戀,要他戀。不,不是他戀,是戀她。丹妮是我的戰神雅典娜,我要爲她去戰鬥。

天仁一下子來了精神,彷彿鬥雞,雄赳赳地甩開了正步。

走了好一段路,一對情侶迎面走來,女的喜笑顏開,男的手裡拎了一大堆新買的時裝之類的東西,天仁一看,又泄了氣。哎,丹妮對我已經夠大方了,是我沒辦法對丹妮大方,區區兩萬塊錢對丹妮大方不起來。房子,房子,兩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