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笨辦法,最俗的辦法,最無聊的辦法,“我們結婚。”
對面男人一貫鎮定自若的表情和完美無虞的風度終於出現了裂痕,法令紋苦惱地切開了深邃的面容,眉間皺憂鬱地豎立在飽滿的額頭,開口似乎萬分謹慎艱難。
“現在時機不成熟。”
我聽見自己內心在憤怒,在仰天長嘯,我大口呼吸,咬着腮幫子反問:“爲什麼?”
“……對不起,我有些苦衷。” 他一字一頓,小心措辭。
“什麼苦衷?”
“……我無法自辯,但現在真的不是好時機,再等等好嗎?”
“等多久?等到我老得沒人要?還是等你兒子長大?等孫慧再嫁人?”我語氣尖酸,表情一定也很猙獰。
爲什麼不想和我結婚呢?是我不夠好嗎,是我不夠愛你嗎?還是你不夠愛我呢?爲什麼我們的關係走進了死衚衕,爲什麼你就是不肯給我我想要的東西呢?
“忻馨,別逼我……”
“我只是問需要等多久,這算逼你?你怎麼沒想想是你一直在逼我,我對天發誓和你交往以來一直把你當結婚對象,從沒有欺騙和隱瞞,你捫心自問對我呢?我並不要求你有多少錢,或者……像我一樣地愛你,但是我需要你的真誠,這個要求難道過分?你告訴我,什麼時機算成熟?”
他用忍耐沉默面對我的步步趨緊,低下來的頭頂在燈光下泛出青幽幽的光環。
其實已經不需要任何答案了,他的沉默猶疑猶如一道劈開我混沌神識的閃電強光,冷雨悽風從天靈蓋霹靂直下,從頭澆到腳,我不由自主打了個大大的哆嗦。
“忻馨,我
——”江非均擡頭對我,目光竟然有幾分惶急。
我倉促地打斷了他,“不想說就別說,沒關係,是我不懂事,我們不說這個了。你什麼時候去北京?”
“可能下月初,你……真的沒事?”他略帶不安地問。
“沒事。”
沒事,傷點心而已,失點望而已,死不了人的事,都不是大事。
後來江非均送我回家,音樂臺在介紹歐美女樂人,我們開始還刻意撿點話題來說,可是慢慢地車裡只剩下Annie那首into the west的歌聲,渾厚而悲涼,就像蕭條衆芳的野風,呼呼地掠過山川海洋。
紅燈時江非均悄悄地觀察我,我其實都知道,知道他的不安,知道他的內疚,我甚至也知道他的真誠,但是“知道”和“生氣”是兩回事,我不認爲有什麼苦衷會苦到讓他無法啓齒,他的遲疑和逃避傷害了我,我生氣,我灰心,所以並不打算馬上妥協原諒。
小區側門的一排香樟樹下面停好車,他要送我上去,我不讓。就在我說了再見,準備打開車門的時候,伴隨一聲尖促的喇叭聲,他探身過來親住了我。
他的嘴脣帶着深秋的涼度,有很濃重的菸草味,他扣住我的後腦,舌頭擠進我的口腔,強迫我回應他。
難道真是涼薄的人嗎,連嘴脣都這麼冰。什麼事情,什麼樣的愛,什麼樣的女人才能讓他暖起來呢?我以爲自己能使他溫暖,原來還是不自量力哪。
“相信我,不能胡思亂想。”他微喘着氣離開了我的臉,額頭相抵,探尋我的目光。
我閉上眼沒說話,無法告訴他其實我並不相信,不敢相信。
我們默默地擁着,姿勢並不舒服,逼仄的駕駛室沒辦法讓兩個人做出大幅度的肢體動作。我倚在他的肩頭,熟悉的味道以前讓我癡迷,讓我幸福,讓我安寧,可是現在,我只覺得累,覺得疲乏,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疲乏。
他在黑暗中又吻了過來,這一次嘴脣不再冰涼,但冰涼的手卻伸進了我的針織衫,覆蓋在我的胸前,帶着壓抑的情緒,他用從來沒有過的激烈撩撥我,用嘴,雙手,甚至腿和膝蓋……我被抵在車窗上無法動彈,他陌生的激情像潮汐吞沒海岸,讓我無處可躲。
“別這樣,路燈太亮了,上樓去吧……”我破碎地呢喃。
“別小看這輛車的安全膜......我現在就想要……”他那麼低迴地懇求,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語氣。
平生第一次車震,當然作案地點換到後排,短兵相接,過程一片狼藉,慾望倉惶而激烈。他似乎想用這種方式表達感情,而我卻在和他的性/愛後第一次感到了空虛。
那晚我做了好多年前常做的一個夢,在夢中我要參加學期大考,李小白教授搖晃着白髮小腦袋,豪情萬丈地說:結構決定性質,性質決定用途!同學們,化學的前途無限,化學改變世界!我在汗溼的手心一遍遍書寫H2SO4,硫酸的分子式,然後一遍遍畫苯肼的結構式,苯環那個圈我總也畫不好,一支筆就是繞不過去,苯環永遠都豁着口子……
小老太太李小白陰險地笑:忻馨,你完了,不及格,掛了,掛—了—
我從夢中驚醒,心跳如雷。十一月的夜半,北風從窗外掠過,帶來清冷蕭條的寒氣。我從這天起,經常從半夜驚醒,於是重新開始喝紅酒助眠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