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年後。
C市郊區的墓園,B區5號墓地前,一個留着酒紅色短髮的女子蹲在地上燒紙。
紙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寫得密密麻麻的都是俊秀挺拔的字跡,紙張被飄搖的火舌舔舐,然後吞沒,最後沉澱在小小的火海下的,只剩下焦黑的殘燼。
風一吹,黑燼洋洋灑灑地飛上天空,像乍然還魂的蝴蝶。
女子看了看墓碑上的照片,男孩子漂亮的眼睛溫柔地沉着地望着面前的人,望着這個世界,她也衝他笑了笑,什麼也沒說,埋頭繼續燒剩下的紙張。
風大了起來,一會兒天空淅淅瀝瀝開始下雨,火焰的氣勢被壓低,終至熄滅。女子用打火機點了好幾次,都只能燒到一個邊角。
雨已經下得太大了。
女子放下那沓紙和打火機,望着紙張上的藍色字跡淹沒在雨水裡,洇成模糊難辨的痕跡。
女子突然感覺到雨勢的驟停,仰頭一看,一個撐着傘的女子正笑笑地望着她。她穿了一件白色T恤和藍外套,卡其色休閒褲,頭髮高高地紮上去,露出光潔美麗的額頭,時光打磨了她身上的稚氣和青澀,讓她擁有了玉石一般溫潤美好的氣質。
她沒有理她,低下頭仍去看地上的一堆碎紙。
倒是趙媛媛把手中的花放到碑前,然後回頭和她打招呼:“文靜,好久不見。”
桑文靜沒有回答她,站起身,轉身要走。趙媛媛拉住她的手,把傘塞給她。
桑文靜接了傘,又看了看墓碑,對趙媛媛說:“你和他說說話吧,他一定特別寂寞,你多陪一陪他。”說完,她轉身走了。
趙媛媛看着墓碑,簌簌流下兩行眼淚,果然蹲下和他說起閒話。
下山的時候趙媛媛遠遠的,看見站在山腳等她的人,他看到她渾身溼淋淋的,已經拿着傘快步走過來。
趙媛媛迎上去,鑽進他大大的傘下。
他給她拂去臉上頭髮上多餘的雨水,把傘遞給她,脫下外套披到她身上。
她想起許多年前,在另外一座山上,他也是這樣把外套給了她。她暖暖地一笑,緊緊拉住了他的手。
他們一起走向不遠處的車子,趙媛媛回頭看了一眼籠罩在雨霧中的大山,它沉默地立在那裡,像時光一樣永恆。
“孟希,你說,人死了,有沒有另一個世界呢?”
“我一直以爲有。所以我總覺得我還會和我媽媽我外婆,唐驁他們見面。”
“那,我也還會見到曉陽哥吧。”
“嗯。”他清圓透黑的眼睛堅毅而溫柔,令人無比信服。
她踮腳,親吻他的臉頰:“孟希,我愛你。”
他眼睛笑得彎彎的,光華流轉:“我也愛你,非常非常。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完】
——我叫桑文靜。這一輩子,我
喜歡過兩個人。一個是盛曉陽,另外一個,叫趙媛媛。
1.
我爸爸是個畫家,向來留一頭長髮,肚子很胖,像青蛙,鬍子永遠刮不乾淨,眼睛特別黑特別深,好像裝進了五座山十汪海。
七歲以前我就跟着這樣的老爸,在全國各地四處流浪。
我有一個塑質的書包,四四方方,是很亮很亮的紅色,像超市裡拋光拋得特別好的蘋果那種色澤。
裡面裝的是我幼年時所有的寶貝。黃色花紋的玻璃彈珠,鑲着亮晶晶粉鑽的髮夾,一把童話故事裡會見到的彩繪小鏡子……我喜歡如此這般所有鮮亮的光彩的東西。
有時當我像財迷一樣翻着或者抱着書包的時候,我爸會在旁邊靜靜看着我,然後用一種很不可思議的語氣說:“你怎麼會這麼像她?”
我知道他說的那個“她”是誰。是他皮夾裡照片上的那個女人。爸爸從來沒有和我明說,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我明白,這就是我的媽媽。
但我和她長得不像。她是單眼皮,而我的眼睛像爸爸,她鼻子高挺,我的鼻頭圓乎乎的,她雙脣菲薄,我的比較厚。我完全不明白爸爸爲何認爲我和她像,又是什麼地方像。
不過我不會問他,因爲但凡一提起她,他就會抽菸抽得很兇,他兩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已被煙火薰得黃黃,而且,我不喜歡他抽菸時那種困獸一樣的表情。
我的書包裡只有一樣東西不是光彩熠熠的,是一張我爸放進去的中國地圖。我們走過一個城市,我爸就會握着我的手用水彩筆在上面畫個圈圈。或者紅心,如果這裡給我們留下很好的回憶的話。
當地圖的邊緣和摺疊的印痕被磨出毛邊的時候,我就快滿七歲了。我爸帶着我回到了C市。
很快我被送進一家小學,我爸則應聘到一個小區當門衛。每天下午我都會端着一碗香辣小土豆,或是啃着一個麪包,走到我爸工作的地方。
我坐在窗邊的桌子前,算算術,填空,組詞造句,寫作文。我爸就坐在一邊看報紙或者畫畫。
這個小區管理比較鬆散,那時也基本還沒有打卡出入的設備,我爸只用負責收發信件,幫訪客打電話找人,管理一下阿姨大媽婆婆們寄放的蔬菜或者小孩。
工作很輕鬆,可是我爸不快樂。他失去了創意和靈感,他作畫的色彩越來越重,撕畫的概率也越來越高。
他是個風一樣的男人,他就適合飄蕩在外邊。而我,我是一棵樹,我喜歡安定踏實,當然最好是一棵聖誕樹,亮閃閃的多好看。
就像這樣,小時候我對人的感覺很奇怪,在我眼裡,每一個人都有對應的在自然界的位置。比如愛哭的小謝弟弟的媽媽是一隻火狐狸,鞋頭尖尖眼神靈活。門口賣茶葉蛋和炒瓜子的孫婆婆是一塊石頭,她喜歡坐在那裡袖着雙手久久不動,身上總是散發着青苔的味道。我們班的班長塗淼佳是我家門後臭水溝裡的水,愛
打小報告愛吃臭豆腐,總拿眼白看人,我不喜歡靠近她。
而趙媛媛,那天牽着她媽媽的手,到門衛室拿信件的趙媛媛,她就像一滴露珠。
一滴春天嫩黃的葉子尖兒上的露珠,清亮亮,亮晶晶。
我一眼就喜歡上她了。
我喜歡她紅通通的臉,她扎着小鬏的頭髮,她白色的毛衣和綠色的外套,還有她亮閃閃的紅皮鞋。
我想和她做朋友,可我沒有開口。我不敢,當我摸着自己梳得毛毛糙糙的小辮子,看着自己灰撲撲的皮鞋的時候,我所有的勇氣都消失了。我真是膽小得令自己絕望。我把自己折磨得快要睡不着覺,終於還是放棄了。
就在我放棄的第二個星期天,趙媛媛噔噔噔跑來門衛室,笑眯眯地問我:“我們玩‘藏貓兒’,你要不要一起來玩。”
趙媛媛的嘴角天生微微翹起,後來我知道人們管那叫“仰月脣”,長着這樣嘴巴的人生氣的時候也都是趣致討喜的。
我沒有拒絕,事實是我求之不得,我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雙手藏在背後捏來捏去,咬着嘴脣點頭,點頭,點頭。
2.
趙媛媛和同伴在一起時,同跟她媽媽在一起時規矩乖巧的樣子截然不同。
她是孩子羣的頭兒,威風霸氣,敢作敢爲,連那些男孩子都讓她幾分。時間長了,我漸漸知道,她之所以那樣爲所欲爲,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爲她身邊常常相伴的那個大男生,盛曉陽。
盛曉陽就像他的名字那樣,是大早上一跳一跳升上天空的太陽。
他有一雙特別特別漂亮的眼睛,眉毛濃濃的,斜飛入鬢,這讓他的臉看上去像小姑娘一樣秀氣,又透出一股青鋒出鞘的英氣。
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是在我們學校旁邊的巷子裡。
他在揍人,揍一個小胖子,小胖子比他敦實又比他高,卻被他騎在身下,讓拳頭打得殺豬一樣嚎叫。
他大概覺得打夠了,站起來,看小胖子不叫了,躺在地上哭得煞是可憐,盛曉陽扯下紅領巾擦擦臉上的汗水,說:“哎,我也不想打你,但你爲什麼要扯趙媛媛的頭髮,還往她衣服上甩墨水呢?嘖,別哭啦,你好煩,我爸說男子漢流血流汗不流淚,你怎麼這麼慫啊。以後別招惹我們媛媛就好啦。”
說完,他搖搖頭,轉身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頭衝小胖子揮揮拳頭:“記住,真的別再招惹她了,不然,我把你的臉打成包子!”想了想,他補充一句:“大包子!”
他和我走同一個方向,穿過巷子,再走過兩個街口,上公交車搭三個站點,就到爸爸工作的小區門口了。
這是捷徑,平時走的人不多,這時只有我和他。夕陽從巷口那邊照過來,我就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對一個男孩子產生心動的感覺。我的異性審美萌芽於此,而我當時想的是,啊,他的後腦勺長得真好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