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嵐在這場聲勢浩大的審判中明白了一件事。
第三中立國,並不是一個法治國家。
因爲他從教徒們的怒罵以及夜鷺的解釋下,瞭解到了德拉里神父被處死的原因。
妖言惑衆——這是審判庭給他定的罪。
擁有極強法律意識的宋嵐並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麼罪名,又爲什麼嚴重到能直接判處一個人死刑,耳邊的迴響着的噪音竟讓他產生了自己回到了古典時代的錯覺。
因爲在幾千年前的審判庭上,審判官們也曾依照多數人的想法,對一個人處以極刑。
不多時,宋嵐聆聽到了德拉里神父“妖言惑衆”的內容,他的視線甚至連多一秒都沒有在艾格身上停留,他沒有求饒,眼神中閃爍着不是對於生的卷戀抑或是對於死亡的恐懼,而是強烈的近乎於急切的情感。
“如今正是教會危急存亡的關鍵時期,只有消除彼此間的猜忌,才能幫助我們走出難關……這次災難,也許正是父神給予我們的考驗,看看你們的周圍吧,仔細回想一下,是什麼支撐着我們走到了今天?難道是依靠相互懷疑,兵刃相向嗎?”
當艾格將手中的火把伸向木樁,點燃稻草時,德拉里依舊用他熾熱的眼神注視着廣場的人羣,希望幫助他們從這盲目而又狂熱的思潮中解脫出來。
而這,也正是他遭到審判的原因。
德拉里神父堅定地認爲“礦坑”的失控是巴洛薩集團的陰謀,正因如此,他們才更需要停止相互猜忌的行爲,相互信任,攜手渡過這場難關。
他見證了月蝕教的誕生與繁榮,也見證了在這繁榮背後曾經歷過的動盪時期,因此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內鬥只會讓他們走向衰敗與毀滅。
可是,審判庭給出了另一種解釋。
他們宣稱,只有叛教的奸細纔會在這件事上含湖其辭,企圖打着大義的幌子來掩蓋自己犯下的罪行,在兩種理念的碰撞之下,審判庭逐漸佔據了上風,他們通過燒死叛徒的方式,成功喚醒了潛藏在每個教徒內心最深處的狂熱。
同時,他們鐵血的手段也讓那些處於觀望的中立派明白了叛徒審判是多麼地可怕,催促着在他們成爲被肅清的對象之前,儘可能地成爲審判者之中的一員吧。
火光吞噬了德拉里神父,但他的疾呼依舊源源不斷地穿透了烈焰與黑煙,傳到了廣場教徒們的耳朵裡。
這一幕讓夜鷺也忍不住用雙手遮住了眼睛。
她的心中涌現出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對於叛教者,她們應該展現出最殘忍嗜血的一面,可是望着處刑臺上的熊熊火焰,她腦海中被勾起的卻是自己和德拉里神父待在圖書館的一間安靜的隔間,聆聽對方講述着月蝕教這數十年之中發生過的奇聞軼事。
教徒們狂熱的呼喊似乎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過濾掉了,讓身處廣場的她心中竟然產生了短暫的寧靜。
對於與這場審判毫不相干的宋嵐而言,眼前正在發生的一切讓他不禁回想起了人類歷史中審判女巫的時期,今天,他有幸看見了歷史的重演。
歷史無數次證明了在理性與非理性的狂熱發生衝突時,佔據上風的永遠都是後者。
他的視線移開了處刑臺,看向了或讚歎或怒罵的人羣。
即使極個別被德拉里神父的疾呼所觸動的教徒,他們也只是選擇保持沉默,默默將自己隱藏在了人羣之中。
艾格滿意地欣賞着自己的傑作。
在這些最混亂動盪的日子裡,審判庭的權力一步步攀升到了巔峰。
所有的反對者,都被他親手送上了處刑臺,隨着一把火被燒成了焦炭。
或許他們的靈魂真的將得以在死後迴歸父神的懷抱,但至少,那些逝去靈魂的哀嚎再也無法迴歸這個世界。
而在這場審判唯一讓他不滿意的,就是德拉里的生命力實在是太頑強了一些,他本以爲這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老頭會像其他人一樣很快就被火焰吞沒再也說不出話來,可是過去了這麼長時間,德拉里那喋喋不休的聲音卻依舊從火焰與黑煙之中傳進了他的耳朵裡,並且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
緊接着,艾格又覺察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地方。
處刑臺上忽然起風了。
包圍着德拉里的火焰在風中開始搖曳,也讓艾格看見了對方的眼前依舊明亮而熾熱。
“讓火燒的更旺盛些!”
他開始變得惱怒。
在控制了整個審判庭之後,艾格再也難以容忍任何反對的聲音。
審判者們立刻拿來了更多的稻草,然而就在他們想要讓這場火燒得更旺之時,一道漆黑的雷霆劃過了天空。
廣場上所有的視線都被這驟然出現的異象所吸引,讓他們一度忘記了正在進行的處刑,擡頭看向了雲端。
黑色的雲層不知何時籠罩了這個世界,整個天空被閃電噼成了兩半。
緊接着,教徒們驚恐地發現在那雲層的彼端,似乎還存在着某個倒映着的世界,那裡充斥着無序和混沌,以至於相隔甚遠,都讓寂靜與死亡的情感佔據了他們的內心。
傾盆大雨降了下來。
這場暴雨不僅頃刻間澆滅了處刑臺上燃燒的火焰,還掐滅了每一個教徒心中的狂熱,所有的人聲都被這一場雨所奪去了,就連德拉里神父的疾呼也在雨水的洗禮之下停了下來。
冰冷的感覺觸及到了皮膚,一股沒來由的惶恐籠罩了所有人。
這絕不是普通的雨水,在它的面前,彷彿潛藏於他們心中的一切秘密與罪惡都無所遁形。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第一個教徒如夢初醒。
他追逐着那發自內心的直覺,匍匐在了這場正在洗滌着他們靈魂的暴雨之間,他的行動起到了帶頭的效果,眨眼間,匍匐於地的教徒們便連成了一片,他們所製造的響動與風聲和雨聲融合在了一起。
而陸湘的視線,則越過了如注的暴雨,停留在了宋嵐身上。
“能夠戰勝狂熱的,只有狂熱本身。”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聽了,這像是風聲,又像是來自某人的低語。
但是這一次,宋嵐卻並沒有像在小鎮時那樣緊張地將雙手插進自己的口袋裡,裝模作樣地驚叫出聲。
那個從坎薩瑞爾小鎮就縈繞於陸湘心頭的疑問又一次出現了。
再強大的靈能力者也只能擁有一種能力。
她完全想不明白宋嵐究竟是如何製造出了這場颱風和暴雨的。
下一刻,兩人的視線碰撞在了一起。
宋嵐彷彿看穿了陸湘心中的疑問。
“別害怕。”
她聽見了宋嵐的聲音,“這是靈魂之海的潮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