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冷的地牢裡,沾染了秋的霜意。
岑慕峰僅僅被關在這裡三晝夜,就已經吃不消了。這種潮溼彷彿空氣中都凝聚着發黴的水汽,從吸進鼻子裡就已經開始難受了。
直到莊凘宸進來,他也沒鬧清楚外面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天。
“微臣給皇上請安。”岑慕峰五體投地的跪着,皇帝沒吭聲之前,他的頭一直貼在冰涼的雜草上,看上去特別的馴順。
莊凘宸好半天才道:“你父親來求過朕,求朕放過你。”
岑慕峰微微仰起頭,看着皇帝冰冷的眼眸:“都是屬下辦事不利,還請皇上責罰。”
“責罰?”莊凘宸輕嗤一聲:“當初廢帝母子要治你的罪,是朕煞費苦心從中運籌,才保全了你。這些年,你一直留在不毛之地日夜苦練,爲的就是替朕分憂。誰曾想才接到第一個差事,你就辦砸了。岑慕峰,你是受的苦還不夠多麼?至今還不懂如何爲自己籌謀?”
“皇上恕罪,都是微臣一時沒能忍住……”岑慕峰咬緊牙關:“岑慕凝虧欠屬下的太多了……”
“大膽。”殷離走進來,手裡握着一根長鞭:“皇后娘娘的閨名豈是你可以喚的。”
不等岑慕峰反應過來,一鞭子結結實實的落在他的悲傷,衣裳破損露出血痕。他咬着牙,艱難的說:“是屬下的錯,不該忘記屬下如今的身份。”
“你知道就好。”莊凘宸冷蔑道:“你若是不這般心急着去招惹皇后,如何能被皇后識破。到現在都沒平息後宮的風波,以至於殷離和青犁都遭了難。岑慕峰,朕身邊從來不留沒有用的人,你是想回去嗎?”
“不。”岑慕峰連連搖頭,哀聲道:“皇后恕罪,屬下再也不敢恣意妄爲了。求皇上給屬下一次機會,屬下一定將功補過,爲皇上分憂。”
他的話音落,殷離又是一記鞭子抽上去,聽着他沉悶的呻聲,不悅道:“哪裡有這麼便宜,若人人都來皇上面前懇求,高喊會將功補過,便不用懲罰了。豈非超綱打亂?往後,再也沒有人會記得皇上的執法嚴明,大公無私。”
“皇上。“岑慕峰咬緊牙關,蹙眉道:“屬下願意承受一切責罰,但求皇上不要讓屬下回去。屬下用自己的性命擔保,再不會有這樣的錯失,一定謹慎的完成皇上吩咐的任何事情,絕不敢再出錯。求皇上念在屬下忠心耿耿的份兒上,再給屬下一次機會吧。”
“若是從前,朕不會給你狡辯的機會,你早就死了。”莊凘宸的語氣是皇帝該有的威嚴。“只是朕看在皇后的面子上,纔不殺你。你口中的那個仇人,如今是朕的女人,是能爲朕料理整個後宮的皇后,你若膽敢再對她有半分不敬,朕叫你比死更難受。”
岑慕峰微微凝眉,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恨着岑慕凝母女,他覺得時至今日,他所有的悲劇都是她們造成的。這種恨,早就侵入骨髓,他沒做一件事,都是爲了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的復仇,根本不可能化解。
可是……
“殷離,了斷他。”莊凘宸只丟下這句話,轉身便走。
岑慕峰猛的躥起,一把抱住了皇帝的腿:“皇上不要,皇上,屬下知罪,求您給屬下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屬下一定謹記皇后娘娘的身份,再也不敢造次了。”
莊凘宸嫌惡的踢開他,語氣沉冷:“你的命是皇后救下的,但願你記得她這份恩情。岑慕峰,朕不會再給你第二次機會。”
“多謝皇上隆恩,謝……皇后娘娘恩典。”岑慕峰忍着疼,恭敬的叩首。
皇上離開之後,殷離才道:“主子賞了你一百鞭子。只不過在執行之前,我還有話要問你。那晚你說皇后身邊的冰凌,一直從我的住處尾隨你,知道你與她正面交鋒,她才離開?”
“是。”岑慕峰點頭:“從你的住處離開,我去見了他,那時候就感覺身後有黑影跟着。後來有一段路黑影沒有跟上,我才稍微安心。但見過他之後,我離開的途中,那黑影又跟了上來。我不確定是誰,又不知道與他見面的情形是不是被那個黑影察覺,才故意引她現身,發現是冰凌。”
“你就不該那麼晚見他。”殷離沒好氣的說:“你可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此情形,青犁怕是落在他手裡了。”
“這話從何說起?”岑慕峰一臉的狐疑。
“起初跟着你的人應該是青犁。她一直都在你們見面的回聲樓下躲着,必然是你走之後,被他發現了痕跡,纔會失蹤了這麼多天還找不到。至於後來跟着上你的人,確實是冰凌,我也問過她,她當晚是去給皇后取佛經,藏經閣的奴才可以作證,那會,她剛離開沒多久。”
“那……”岑慕峰皺眉:“只要把他找出來,不就能找到青犁了。”
“有那麼容易嗎?”殷離黑了臉:“他可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青犁落在他手裡,還能活嗎?”
岑慕峰微微蹙眉:“可……我當晚真的不知道,是青犁跟着我……”
“罷了。”殷離皺眉,喚了個人進來:“方纔已經賞了兩鞭子,還有九十八,你來。”
“是。”那人從他手裡接過鞭子。
“但願青犁能逢凶化吉,否則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主子是什麼性子,你也應該清楚。何況,如今青犁是隨侍皇后娘娘的婢子。皇后娘娘與你的恩怨,你比我清楚。”殷離話說完,快步轉身:“我這就去找他,看看他還在不在皇城。”
岑慕峰望着他急切的身影,有些不安。這個岑慕凝,怎麼就能如此順利的成爲皇后,還竟然能讓皇上這般在意。因爲她的一句話,就寬恕了自己不說,還不許他有絲毫的冒犯。真是活的還不如個女人。
一個女人,只要有手段籠絡住那個有權勢的男人,那就等於得到了一切。而他,拼死拼活,歷盡苦楚,恨不得捧了自己的心去效忠,最後也只換來一頓鞭子。“你還愣着做什麼,趕緊的,早抽完早歇着。”
“是,屬下得罪了。”
岑慕凝一直在等莊凘宸回來,等了良久,卻等來了有孕的纓妃。
“臣妾不知道皇后娘娘也在,只准備了一盅淮山枸杞煨柴雞,還請皇后娘娘恕罪。”軟珥溫眸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要不,臣妾這就讓人回宮再端一盅過來,請皇后娘娘稍後享用。”
“不必了。”岑慕凝哪裡有心思吃她的東西。“纓妃有孕,不必爲這些事情折騰。好好坐着便是。”
“多謝皇后娘娘體恤。”軟珥嬌美道:“皇后娘娘若是喜歡,回頭臣妾多讓人準備一些。除了送去鳳鸞殿和擎宣殿,也讓他們一併往鳳翎殿送。只是臣妾鮮少侍奉皇后娘娘,娘娘的身子又時常不好,皇上免去紅宮叨擾娘娘,臣妾連娘娘的胃口都不清楚,不敢貿然盡心。”
這副乖巧柔順,又體貼入微的樣子,便是莊凘宸喜歡的樣子吧?
岑慕凝這麼想着,笑容裡透出了幾分暖意:“纓妃只要照顧好太后、皇上以及自身,本宮就沒有後顧之憂了。沒有後顧之憂,本宮自然能安心的調養好自己的身子。比喝多少柴雞湯都管用。”
“是。”軟珥笑吟吟的說:“臣妾一定會盡力爲娘娘分憂。”
這時候,莊凘宸正好進來,瞧見正殿上兩人協同奴婢候着,便蹙了眉頭。“怎麼都這時候過來了?”
岑慕凝和軟珥行了禮,兀自走上前去:“臣妾惦記着皇上,就過來看看。不想纓妃也來了。時候也不早了,纓妃有孕不便折騰……”
“殷離。”莊凘宸沉眸道:“皇后說的不錯,纓妃有孕不宜折騰,你讓人領着軟轎,送纓妃回飄纓苑好好歇着。”
“是。”殷離立即照辦。
岑慕凝和軟珥臉上都有微微的驚訝。
軟珥驚訝的是皇上竟然不讓她留下。岑慕凝則是驚訝殷離竟然出現了。
這三日,宮裡鴉雀無聲的,妃嬪們甚至連岑慕峰冒充殷離的事情都不得而知。就更沒聽說殷離自己失蹤的消息。可是她卻一直謹慎盯着這一塊,沒想到皇上辦事還是這樣的周密,竟一絲風聲都不透。她真是望塵莫及。
“臣妾告退。”軟珥讓環佩放下了湯,尷尬的跟着殷離走了。
莊凘宸這才顧得上問:“是爲了岑慕峰的事情過來吧?”
“不是。”岑慕凝才懶得管他的死活。“我是擔心青犁。已經這麼多天沒有她的消息了,忽然覺得她極有可能已經不在宮中。皇上,臣妾詳查了青犁失蹤那晚以及次日天命之後,進出宮所有人的記錄,發現一件事情很古怪。”
“什麼?”莊凘宸凝眸看着她的眼睛。
“有個人只出不進,再沒有下文。直到現在也不曾回宮。這個人偏巧是侍奉營造司運送材料的。臣妾恐怕青犁發現了什麼,被他威逼利誘,甚至迫害,纔不得已帶出宮。又擔心宮中會追查到他的嫌疑,所以急着出宮躲避,保不齊爲了保命,不會再回來。臣妾想求皇上下旨追查此人的下落,務必將他帶回來查問清楚。”
其實從岑慕凝發現殷離被岑慕峰冒充,他就猜到,她會慢慢的查出很多事情來。果然,這才三四天的功夫,很多事都被她用這種方式挖掘出來。可謂心細如塵。
“他會不會帶走青犁,朕不得而知。但,他一定不會是對你下手的那個人。”莊凘宸篤定的看着岑慕凝的眼睛:“因爲朕不會這樣對你。”
這話已經說的格外明顯了,岑慕凝怎麼可能還聽不懂。但正因爲她聽懂了,反而更加迷茫。“皇上的意思是,離開皇宮的那個人,是您的人?”
莊凘宸捏了捏她的鼻尖:“原本朕不想說,但事情牽扯到你的家人和你身邊的人,朕也不得不說。”
“皇上。”岑慕凝打斷了他:“您不想說就別說。臣妾要知道的,從來不是您的秘密。臣妾只是想讓青犁平安回來。僅此而已。”
“你放心,朕已經吩咐殷離着手去辦了。”莊凘宸握着她的手:“朕還告訴岑慕峰,是你的懇求,朕才寬容他這一回,饒了他的命。即便他沒有對你感恩戴德,也絕不敢再貿然對你動手,你大可以安心。”
“呵呵。”岑慕凝乾笑了一聲:“他從前就不是臣妾的對手,如今臣妾也不會把他放在眼裡。不過皇上願意讓我們放棄恩怨和平共處,那臣妾自然會遵照皇上的心意。”
在莊凘宸看來,岑慕凝美貌,知進退,也足夠狠心,但這些都不是他最欣賞的。她最欣賞的,是她的善解人意。永遠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問,知道自己在他身邊應該起個什麼樣的作用,成爲一個他離不開的助力。
“皇上,纓妃送了一品燉盅來,放到現在應該正好能入口了。您慢慢享用,臣妾先告退了。”岑慕凝溫婉的朝他行禮,卻在起身的一瞬間被他大力的拉進自己的懷裡。
“朕要你留下來。”莊凘宸直接了當的說。“今晚不許走。”
岑慕凝眸子裡映出了他眼底的暖意,微微舒脣:“皇上留下臣妾,卻讓人送了纓妃離開。纓妃有孕,怕是要吃心。”
“她吃心與否,是她自己的選擇。”莊凘宸索性將她抱起來,看着她明亮的眼眸一步一步走進內室。“朕在意的是你。”
“皇上如今竟也變得油嘴滑舌。”岑慕凝看着他的眼睛,心裡的恐懼並沒有減少。
營造司每個月,都會採購宮裡所用的建材,有大筆的銀子進出。這樣一個人,忽然失蹤了,皇上一點都不着急。且這樣一個位置,皇上安插自己的人,究竟有什麼目的?
單單想這一點,或許難以想通。可若是將殷離被人替身,岑慕峰被秘密招回皇城,這些事串聯在一起去想。那便是皇上交給了殷離一件只有他能做的事情,並且手已經伸到了邊境之處,還能用營造司的名義套出國庫裡大把的銀子……
岑慕凝得出的結論就是——蠶食弱國,擴張領土。
這樣的事情,她一個坐在皇城裡看四方天的皇后,着實不該管不該聽。
否則一旦有什麼消息走漏,她很可能會身負嫌疑,被他無情的滅口。
他的懷抱雖然還是那麼暖,可是岑慕凝的心裡卻是一片冰冷。
成日走在刀刃上的日子,讓她很難消除疑慮,真正的去相信她仇人的兒子,而他也是一樣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