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翼雖然不是殺害烏睿的兇手,卻是導致他自盡的原應該追究其傷害的責任。這是左恆呈給皇上的奏摺。”顏輝說得猶如他親身經歷。
“皇上偏心張翼,所以不了了之?”采蘩無法想象要多大的侮辱才能讓一個人求死。她即便讓沈珍珍害得都以爲人盡可夫,在採石場生不如死,她卻沒有一天想過自盡。
顏輝將燕窩盅拿過去,喝兩口潤喉,“那倒不是。皇上也算明君,不會枉顧人命,派人調查了此事。但御紙坊裡沒有一個人指證張翼辱罵過烏睿,相反都說他親待下屬,教授造紙術則親力親爲,是學徒們心中最好的老師。至於烏睿,多說他沉默寡言不合羣,獨來獨往,造紙上毫無建樹,反而脾氣漸長,死前不久更當着衆人的面對張翼口不擇言,目無尊長。儘管左恆再三保證烏睿不是那樣的人,最後因爲衆口一致,以烏睿自盡結了案。之後,左恆於公於私多次對張翼責難,被皇上警告兩次方歇了罵,但從此互看不對眼,就成今日采蘩你看到的情形了。”
她又捲進是非了,采蘩撫額。獨孤棠說得真沒錯。她就是火,特別容易讓周圍的火連帶燒着了,成熊熊烈焰。
“所以舅姥爺你對我說小心讓人利用了殺雞儆猴,那個左大人該不會想把張翼的得意門生西騁弄到紙官署去,說是打雜,其實是要推他入漿池,替烏睿報仇?而張大人也煩不勝煩很乾脆地答應了左大人離開紙官署再不造紙的輸注。”
顏輝聽她說得有趣,哈哈笑道,“推西騁入漿池,我想還不至於,不過顯然是要藉此羞辱張翼師徒二人。他押上自己的所有,恐怕也是有着破釜沉舟的決心,或許看出你身上有天分,重燃了鬥志。
在聽了那樣的故事之後,她可一點都笑不出來。左拐和烏睿的師徒父子情張翼與烏睿的衝突,還有漿池中的浮屍,開頭很暖,結局很涼。而她是不是左拐的另一個希望,還是張翼的又一個夢魘?她兩個都不想當,她想當自己。
“采蘩,你這時候後悔可來不及了。相信我,一個月後,你和西騁的比試將會成爲全城關注。你可以輸,但不可以退。”顏輝看她目色迷朦不知道是憤然還是怯退,他以爲要說說些話來支撐她的意志。
“祖母,前些日子跟您學習的時候,您說過,小本大利的買賣做起來最過癮。”采蘩卻對童夫人說道。
童夫人看着她,忽而微笑,“不錯。”
“殺雞儆猴,我不過是那把刀。磨刀的,揮刀的,挨刀的都是別人,然而刀會更亮更快更鋒利。”采蘩也微笑,“在這場比試裡我是穩贏的一個,爲何要退?”
“說得好。”童夫人欣慰,“本錢少的時候,跟着本錢多的人,風險小,成功機會大。沒本錢的時候,夾在兩方有本錢的人中,即便他們爭得頭破血流你撿得一文是一文都是淨賺的。”
顏輝眉開眼眯,“童夫人童小姐,你祖孫二人一把刀一文錢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原來還是自己瞎操心。”
“也不是。我和你姐夫走了之後,你得照顧着采蘩姐弟妹三人,這個月不能出城,直到比試結束爲止。平時你到處串門子,有什麼風吹草動千萬替采蘩上着心。”童夫人還是關照弟弟。
顏輝連連稱是,“再如何我行我素作怪,自家人的事還是會管的,大姐你就放心吧。”笑佛臉下自私心,他並不沒有悲憫胸懷。
從知道他冷眼旁觀秦箏跪在店外求紙,采蘩就心知肚明。不過童氏和顏氏,也只出了一顆相對純淨的慈心。其他人,包括看似懼內的童老爺,個個一把小算盤,但那不意味着他們不好。常把自己無辜掛在嘴邊的人,多虛僞假面,對誰都在暗地裡挑剔;而坦然承認自己作怪的人,時而非常慷慨給予情感,哪怕只是對某些人而已。
第二日清晨,采蘩,姬鑰和雅雅一起送童度夫婦上船,倒是顏輝一大早就不見人了。童老爺很捨不得,千叮嚀萬囑咐讓姐弟妹三人到杭州過夏天。
采蘩答應,卻沒能做到,此乃後話了。
童夫人趁兩個孩子在跟外公話別,對采蘩道,“新杭會每兩個月舉行同商合聚,我交代過馮斡下回由你出席,是極好的學習場合,也能爲你自己打開局面。仍是這話,商人圓滑但有尊嚴,如何把握你得自己琢磨。”
“是。”采蘩答道。
童夫人拿起采蘩腰間的寶石花,手指輕輕摩挲而過,“睹物思人,芷娘已不在,卻多了你,我真心高興還可以掛念它。采蘩,但願有一天你能爲自己是這枚寶石花的主人而驕傲,和童蘩這個名字牢牢在一起,永不可分。”
去杭州的船離了港,采蘩久久站在那兒,看白帆成了一隻小小的蝴蝶。
“姐姐,外祖母對你說什麼?”姬鑰見她站那麼久。
童夫人看出來了,看出她對童姓的不習慣,對新家人的謹慎遲疑,對寶石花象徵的意義不以爲然,所以告訴她,別急,慢慢來,直到全心接納這一切。
“鑰弟,你的外祖母是個了不起的人。”雖然顏氏的光輝讓童氏罩得密密實實,惟有至親能感受她的智慧和廣闊的胸襟。
“什麼我的外祖母,她是你祖母,比我外孫還親一層呢。”姬鑰學大人,背手而立。
采蘩愣了愣,輕拍他的頭,“你可真會說話,將來靠一張嘴就能贏了所有人,這也是不可多得的天賦。”
姬鑰在她拍第二下的時候躲開,“不是這張嘴會說,是我頭腦聰明,所以別拍笨了。”背上突然也遭拍,回頭看到雅雅笑得調皮,他叫,“你看看,這叫上樑不正下樑歪,小妹跟你學壞了。”
采蘩抱起雅雅,兩人一起朝姬鑰作鬼臉。
姬鑰莫可奈何,彷彿能預見若干年之後,將面對兩個讓他莫可奈何的采蘩。
三人說說笑笑回到童顏居,迎面來了顏輝。
“舅姥爺,您一大早就出門,外公沒見您送他,嘮叨了好一陣。”姬鑰和顏輝的感情很好,不存在隔代的疏離。
“鑰兒,在這兒多住兩日,我帶你出去逛逛,看點新奇玩意。”顏輝也很疼姬鑰。
姬鑰看看采蘩,本來今天是要回姬府的。
“看你姐做什麼?她自顧不暇,昨日答應別人要一早去個什麼地方的,現在日頭都老高了,她還在家裡。”顏輝笑出白牙。那是他真笑了。
采蘩不慌不忙,“我沒忘,不過送行比那個什麼地方重要些。而且,讓我一早去,又沒說什麼時辰,只要晌午之前,不都是一早麼?”
“原來你故意拖延。怎麼,心裡七上八下?”童氏夫婦一走,顏輝在家裡就不裝長輩的樣子了。
采蘩不知道他如何看出來的。的確紙官署她聽過很多遍了,但從來沒進去過,也沒想過有一天會進去造紙。因爲不知道,所以刻意緩動身。
“仲頭一刀,縮頭也一刀。啊,不對不對,你就是一把刀。那就更沒什麼怕的了,只有你砍別人的份。”顏輝叫來米思,讓他在門外備車,“丫頭,趕緊換身輕便衣服,別磨蹭。你這回去,還有我童氏的顏面,讓人以爲你擺大小姐的架子,多慚愧。”
采蘩眯眼,“舅姥爺這是趕我走?”
“對,趕你走,快走,我可以帶兩個小的玩去。”顏輝一手拉一個往外走,“說好了,你們多住幾日,你記得派人給姬府送個信。”
人,跑光了。
讓她送信,他當兩面好人?不過姬府裡的長輩們正因爲姬蓮的事焦頭爛額,可能還希望不相干的人避出去,於是采蘩讓桃枝去送信,順便探些消息回來。
換了身窄袖裹腰,式樣簡單的綢布直裙,雲般的髮式全拆下.用綠帶紮成頸後一束。
“小姐穿什麼都好看,可這身是不是太樸素了?”雨清左看右看有點不滿意。
“我是去幹活的,又不是赴宴。”采蘩轉個身,擡起雙臂掄圓圈,又跳了兩下,感覺活動得開,走兩步卻發現雨清和雪清跟着她,“放你們一天假,不用和我一起去。”
兩個丫頭停了步,跟采蘩有段時日,已經知道她打定的主意無人能動搖。
門外,米思已經備了一駕單馬車,“小姐,舅老爺吩咐車不要大,您看這行嗎?”
采蘩好就好在苦出身,沒有大小姐的嬌氣,也明白顏輝的良苦用心,“挺好的,看來我得學騎馬了。米管事,吉祥樓的事辦得怎麼樣?”
米思答道,“辦妥了,吉祥老闆聽說是大小姐你要買,又便宜一百兩銀子。”
“你去一趟牛府......”采蘩交待了好一通,突聽前面有車輪聲轉地,擡頭認出那是向琚的馬車,“米管事,你去吧。”
米思點頭,躬身進門。
知雀跳下來,笑眯眯的臉蛋,“采蘩小姐,我家公子請你上車說話。”
今天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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