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兩日,回到上鳳堯村的大鎮,采蘩在飯館子裡喝熱乎乎的蘿蔔燉羊湯。
獨孤棠從店外走進來,摘下大耳帽,假鬍子沒動,盛了一碗熱湯,幾口喝乾,呼熱氣,“鳳堯村半山崩塌,上嘯崖的路完全被堵死。山上又下了雪,沒人肯在這個季節上山搬石頭,估計得等到開春。”
“怪不得沒人來救我們。”采蘩眼中閃精光,“那些銀子――”
“我剛和央他們碰了頭,讓他們去辦了。”不能回小樓,不是不能回嘯崖。那位師父大人逍遙討美人歡心去,他仍是對被騙這麼些年有點怨氣,拿銀子補償吧。
“你師父其實錯了,他把你們當手下,但你們嘴上不說,心裡卻是把彼此當兄弟的。如果你們都是虛榮之輩,這時已經功成名就,不會在你解散蛟盟之後,他們也隨之銷聲匿跡。”那位始終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前輩低估了他自己挑選的徒兒們。也許他們庶出,也許他們不平,但他們只肯做好事來揚名,就算爲了爭口氣,卻都是正人君子。試問,好男兒好女兒,有能力有本事,誰會沒有抱負?有名有利,就是虛榮?那虛榮的人多了去了。
“無所謂他說什麼,路自己選自己走,他不悔我亦不悔。從前,我也曾想過師父爲何找上我,是不是我對他有用。只不過時間久了,漸漸忘了而已。”獨孤棠已想透徹,“采蘩,不但央和蘇徊在這裡想辦法救我們,還有你舅姥爺顏輝,張翼張大人,向五郎蘭燁――”
“向琚?”采蘩哼冷,“他來看我到底死絕了沒有。”
“怎麼會?自然是擔心你和爲他領路的東葛大人。”獨孤棠“實事求是”,“南陳使團沒有了領路人,接下來一路怎麼走。向五郎會很頭疼。”
“他爲何頭疼?鳳堯村是東葛青雲自己堅持要來的,在嘯崖上要挾我也是東葛青雲做的,和我同歸於盡就更不關他的事了。”采蘩拿起一個包子撕條蘸湯吃,她和獨孤棠處在這家簡陋的飯館子裡皆如自家一樣閒適,“哪怕東葛青雲能這麼折騰其實都是他在後面撐腰。有人就這麼厲害,不髒手不下水,照樣拿最大的好處。獨孤棠,你得學着點兒。都是名門公子。出趟門,人做寬敞馬車,車裡能烹茶,躺着能睡覺,舒舒服服,始終儒雅貴氣,到了你就成跳崖鑽洞,傷筋動骨,挖竈煮羹,灰撲撲一人力。狼狽之極。”
“那就得看了,有人喜歡收藏名貴瓷器。有人喜歡品嚐石鍋蛇羹,各有所好。”獨孤棠眉宇飛揚,神色自得,“不過,儒雅好裝,人力要有真本事,你讓向五郎跳崖挖竈試試。他有沒有命我不知道,你肯定沒命了。”
采蘩瞪瞧着他,“獨孤棠。你只有自己誇自己的時候,纔像有點身份的樣子。”
“我誇自己了麼?哪句?”獨孤棠嘴角一勾,竟現驕傲邪氣,“采蘩姑娘再說一遍給我聽聽。”
采蘩白一眼,“你要從我這兒討誇,別美了。既然到這兒,我似乎得露面,只是東葛青雲這事如何交待?”對個口徑。
“就說你倆摔得不是一個地方,你不知道他的情形,而後你和我找到一條小路逃了出來。我的身份是見義勇爲的山貨遊商,逃出來後在一個小村子裡養了幾天傷,然後到鎮上就跟我分道揚鑣了。不必多說,說多錯多,只道你驚慌失措,很多事都不記得了。”獨孤棠早準備了說辭。
“見義勇爲?多管閒事還差不多。”采蘩聽他說得好不簡單,“驚慌失措?很多事都不記得了?獨孤棠,你可知這麼說才讓人懷疑,尤其是向琚。他心思之複雜根本不是常人能比的。四皇子被擄,靜公主被搶,二皇子與太子位無緣,都是他的算計。看他不動,實握千百根線操縱,要不是年齡不對,你師父說的主謀人要是他,我都會信。”
獨孤棠放下湯碗,“哦?你說的事我倒是第一次聽說。向家四年,我看他一直在向五郎身後,聽到的都是他幼時天才之說,但不見他做什麼實事,只是向五郎似乎事事上報。而四皇子的事上,他出主意,卻始終落於二皇子一步,你隨軍回來,二皇子突然全線潰敗,我還道四皇子運好。原來,這是一盤慢棋。”話雖如此說,他從未小看過向琚。
“嗯,佈局堪稱周全,步步爲營,最後一擊即勝。姬三曾提名單有異,上面全是二皇子的黨羽,二皇子失勢之後,名單上的人全被肅清。你說,會不會是向琚的安排?我義父受御史臺長官的密令調查劫銀案,陳帝並不知道此事。義父出事後,向琚對我說他幫御史臺查義父死因。現在想來,御史臺說不定跟四皇子是一線的。向琚接近我就是爲了讓我發現名單。”很多事過了很久才現端倪,若是真的,十分可怕,“獨孤棠,你我在福來客棧是巧遇的吧?”
獨孤棠目光一凝,剛毅的臉上出現暖暖的笑意,“是。我若事先知道會遇到一個要找人救命的女囚,可能就繞道走了。”
采蘩長舒一口氣,“你師父叫我們別管,但從一開始你我就被捲進來了,抽身也得別人肯讓才行。”
“捲進來是事實,但抽身要人肯卻未必。我剛纔那套說辭雖令人產生疑雲,卻也挑不出錯處。至於向琚,我覺得再完美的說辭他都不會信,畢竟你活着逃出來這個事實已經讓他有疑慮。無需理會,讓他挑刺,他懷疑他就查,就像你不怕他查鳳堯村一樣,我亦不怕。證據靠人做,做了一村,多一村也簡單。他愛操縱,我就當苦力,看看哪個更有用。”獨孤棠笑。
采蘩在他話裡聽出味兒來,“什麼叫做了一村?”突然明瞭,“鳳堯村裡你曾向我發警示,你知道她是東葛青雲派來試探我的,可你怎麼認識村裡所有人?”
“采蘩,你雖聰明,卻太膽大一些了。冒充繁花姑娘,但她出生於鳳堯,即便後來蒙面紗走動,總有村人見過她的真容。就我所知,村長與她爹孃交情不錯,是看着繁花姑娘長大的。老人家年紀雖大,眼耳都好,絕不會錯認。還有大牛,他喜歡過繁花姑娘,更不可能忘記她的容貌。”鳳堯村經過他的提前佈置,在采蘩到的那日成爲她的故鄉,而不僅僅靠運氣。
“那他們爲何沒揭穿我?”采蘩虛心求教。
“因爲他們是好人,而好人總是容易相信世上好人多。你雖然冒險,但險中有勝算。我要說服的人不多,這兩人一堅定,其他人即便有疑慮,也會打消。我告訴兩人,繁花有性命之憂,爲了擺脫惡人,託好姐妹來故鄉演這場戲,實爲解難。你的話有真有假,但繁花一年前確實獨自離開了村子,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兒,這讓村長和大牛毫不猶豫答應幫這個忙。不過,事後他們也驚訝,你與繁花除了長相,其它地方相像八九分。如今出了山崩這種事,我想鳳堯村很快就會搬空,今後再有人質疑你的出生地,卻是找不到任何根據。”獨孤棠當然不單是想而已,但這些就不必強調了。
“怪不得你假扮山長時就暗示我順小人意。”原來他已有把握,采蘩道,“我突覺你和向琚也許是可以放在一起鬥鬥智的。”體力就不用比了,誰勝誰負顯而易見。
“采蘩姑娘又誇我,多謝。”獨孤棠這回卻沒驕傲,“不過我不與之相較。智者見智,仁者見仁,都是自己的事。時候差不多了,我與你就此別過,但這回卻很快就能又見面。”
“長安恢宏,帝氣養人,我向往已久。等我到了,你得一盡地主之誼。”采蘩站起,拄着柺杖。
獨孤棠笑而不答,“他們還歇在上山前的客棧,門外有馬車,車伕會送你過去。”
采蘩點頭,轉身要走,又聽他說了一句話,立時回頭,圓睜雙眼。
他道,“我忘了說件事,東葛青雲沒死。”
“這種事你都能忘?”她再一想卻發現怪異,“他活着就會把崖下的事都說出來,你還讓我回去?而且,你剛纔說南陳使團沒了領路人。”
“他是活着,但不認路又怎麼領路?”獨孤棠話裡有玄虛,“這大概就是我師父送給我的那份禮了。”確實,東葛青雲活着比死了好。不但少了解釋的麻煩,還不會讓人對嘯崖立刻追根究底,給他時間佈置。
“你別想太多,還不到做最壞打算的時候。回去看看情況,有異常就讓小妖傳消息給我。我師父是不可信的,但我有私心,還想給他一個機會。你權當信我就是。”他這般請求,目光卻十分自信。
采蘩眸中清秋色,淡淡的,卻如明鏡,答聲好。經歷了這一切之後,她知道她獲得並給予了一份永不背棄的信任。無論她走到哪兒,這輩子都會伴隨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