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國公走進院子。多少年沒跨入過這地方一步,今日卻來了。看到眼前那株梅樹,記憶便像潮水一般涌上心頭,這株梅是自己和棠兒的孃親一起栽的,如今二十多年過去,已有臂粗。不知兒子故意還是巧合所選的住處,讓他對這個至歡至痛的地方遠遠避開。
少有人知道,他身邊的女子中,棠兒的娘是曾讓他付出過最多真心的。也許這麼說有愧於蘭兒的母親,他與她的婚姻就像很多大族裡的人一樣,是父母之命。她比他略大兩歲,是自己的髮妻,且性情溫婉,他敬愛她尊重她,也全心全意信任她。但棠兒的娘,她的陪嫁丫環,卻是他深愛的女子。可貴在於,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她們之間的姐妹情誼牢不可破。他曾以爲他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直到棠兒出世。
他愛的女人爲這個孩子撒手人寰,愛他的女人臨終前還爲這個孩子對他反覆囑託,他怎能對棠兒喜歡得起來?他失去了知己和愛人,就爲了這麼一個能繼承他的兒子?那麼,他呢?就註定得孤伶伶的老去,身邊連貼心的伴侶都沒有?
他如此恨着,不久便遇到了董瑛。她雖是難得一見的大美人,但他打獵那日沒有爲她驚豔。他答應上門來提親的董父,心中也沒有期盼。後來董瑛進了門,他享受與她的溫情似水,卻再不能以對待前兩個女子那樣,連生命都燒旺了去回報她。一邊是他最在乎的女子們拼命要保全的兒子,一邊是渴望爲他生嫡子的年輕繼室,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是不是他再多一兩個兒子,他的心裡就不會恨棠兒了?不恨的話,或者有一天他能跟棠兒像真正的父子相處。所以,他甚至比董瑛更渴切再得一子。然而董瑛一直生不出兒子。再度驗證着棠兒克母的命,讓他始終不能和棠兒親近。久而久之,除了冷麪兇相,就不知道怎麼相處了。
他的繼承者只有棠兒。心裡從來沒有遲疑過這一點,但隔閡已根深蒂固,雙方誰都不能先讓一步,成了見一次吵一次的情形。
然而,得知董瑛買兇殺棠兒和櫻兒,他才驚覺自己對於父責的刻意疏冷,造成他完全沒有發現董瑛這個女人的真面目。以國事爲藉口。一年有大半年不在家,一昧將兒女的事推給董瑛照料,導致了無可挽回的悲局。他悔不當初。棠兒的叛逆,櫻兒的怯懦,如果他能多花點心思,多給孩子們一些信任,這個家也許會是另一番景象。
昨夜。他獨自在小丘亭中喝悶酒。本來只是氣獨孤棠不通過他,搶先一步求了皇上的恩典,居然把那個童采蘩帶進了門。後來卻看那座清冷許久的院子燈火升暖,人來人往,令他突然覺得很寂寞。想了一晚上,當得知棠兒傷口化膿高燒昏迷的消息時。決定過來。
“國公爺?”院子的管事看到定國公,當下愣住。還有小廝,僕婦。丫頭們,凡是在屋外的,都呆立不動。
定國公有點老臉掛不住,心裡後悔不該來,正要轉身走。
“雨清。你去問問府裡的大廚房在哪兒,讓他們準備些好入口的湯食。”主屋的門簾掀起。采蘩和丫頭們邊說話邊走了出來,“桃枝,去杏枝那兒看看藥熬好了沒有?順便叫邈手大夫來用早膳。”
秦箏跑來,“大小姐,小小姐醒了,問可不可以跟您一塊兒吃飯?”
采蘩點頭,讓雪清去幫秦箏。
眨眼工夫,身邊的丫頭都派出去了,采蘩這纔看到定國公,有些詫異卻也不至於傻住,“公公這麼早?”天剛亮,“我還想着要去請安的。”
定國公哼道,“誰要你請安?聽你們這兒鬧了一晚上,過來罵你的。”
“是嗎?吵到公公了?夫君說他這裡是府中最北邊,而主院是在南邊的,我就沒當心。您罵吧,我聽着。”昨晚進大門後就直奔了這兒,采蘩也不知道國公府到底有多大,方位不清,但對定國公的抱怨沒有質疑。一來,進了一家門,已是一家人,她又是晚輩。二來,她事情多得很,去蹲大牢之前還得要讓這院子清靜,所以沒工夫跟自己的公公再計較長短。
“我……你……”定國公又不是真來罵人的,對方態度這麼良好,他罵什麼呀?“那個,你夫君的傷勢怎麼樣了?”最終,還是問了自己最關心的事。
采蘩擡起眼來,目光明亮。
瞧得定國公很不自在,“我看他皮糙肉厚的,打個一百棍子都沒事,坐牢卻這麼嬌氣,回家來無病亂折騰,影響別人。”
“有人好像故意害夫君,在他肩臂上砍了一刀。傷口沒有及時處理,所以化膿發燒,後半夜裡就神智迷糊不清了。”采蘩邊說邊看定國公的神情。
果不其然,定國公臉色冷了下來,“是誰害棠兒?”
“我也不知道。您該曉得他的脾氣,不是會訴苦的人。不過您也別擔心,用了藥之後,今早已退燒。剛有些半醒不醒的,喊餓呢。”虎毒不食子,采蘩看來,定國公對兒子還關心。
“那就行了。”定國公心定,但一時還不想走,“怎麼什麼事都是你的丫頭在做?閒了這一院子的人,大眼瞪小眼的。”進來就覺得奇怪了。
采蘩淡笑,“我昨晚纔來,東南西北還沒弄明白,如何能隨便差使人?好在我這幾個丫頭辦事相當利落,還有隨護幫忙跑腿拿藥,應付得過來。”
定國公皺眉,目光銳利看了那些發呆的僕人們一圈,“莫非是他們欺生不聽你的調遣?若是如此,這個院子裡的人都打發出去吧,再找本份老實的進來。”
這些人多被姬蓮買通了,就算沒有明着給采蘩臉色,但態度也顯得十分不積極,讓采蘩這邊的人喊一聲,基本上是不搭理的。但采蘩他們也不是喊兩聲的人,一看不對勁,倒還不敢派用場了。所以,就成了一院子的人閒着,采蘩幾個人忙得團團轉的情形。但定國公說要打發他們,立刻醒過神來,啪啪啪跪了滿院,連聲討饒。
采蘩卻沒有因此心軟,姬蓮能買通一次,就能買通兩次,不清理肯定是不行的。
她趁定國公提出來就正好順水推舟,“這院子就那麼幾間屋子,我今日要去刑司衙門,沒三五日未必回得來,所以就只要伺候夫君一個主子,實在也用不了這麼多人。不如等會兒我問問每個人的情況,就留幾個,其他人讓府裡大管事再去分配吧。”
“隨你。”定國公還沒認她這個兒媳婦,但看到下人們對她不以爲然,心裡卻冒火。“我會讓大管事來聽你吩咐。”
這時,姬蓮從屋裡慌慌張張跑出來,跪地請安,“國公爺,蓮姬給您請安。”
“棠兒傷得這麼重,不見得輪到你照顧,不過你睡得着還挺讓我驚訝的。”定國公看看她顯然倉促的打扮,“把你從柴房裡放出來,不是原諒你了,而是讓你以此爲戒,今後好好管着自己的僕人,不要跑到別人家裡搬弄主家是非。”
采蘩沒看到芬兒,心想姬蓮學乖了。
“國公爺說得對,今後蓮姬定謹慎小心,再不會給大公子惹麻煩了。”姬蓮認錯態度極爲誠懇真摯。
定國公卻沒那麼容易被哄,“你以後少出門,即使出門,也得由棠兒或採蘩點頭。”想她是姬氏長小姐,能書能畫能寫的才情女子,本以爲會成爲棠兒的良伴,真讓他失望。
姬蓮咬脣,真想頂一句童采蘩馬上就要關大牢了,但死死忍住。她不能再犯錯,否則前功盡棄。於是,無限乖巧,柔聲說了聲是。
定國公滿意,采蘩卻不滿意,但道,“公公,蓮姬的丫頭作證夫君殺人,我認爲若沒有人背後指使,她是不敢的。”
姬蓮不能任采蘩動搖定國公,“國公爺,這事我早已跟您交待,芬兒她無意中說漏嘴,被沈氏知道後利用了。後來官府傳喚,她難道還能不上堂麼?”
“但她沒有說實話。”采蘩道。
“國公爺早知道了。”關柴房,就是因爲姬蓮讓芬兒主動坦白撒謊了,才惹得定國公大發雷霆。但她昨晚在采蘩面前死撐,故意想引其到定國公面前告狀,讓長輩沒有好感。“姐姐,我知道您不喜歡大公子有別的女人,但我卻是真心想同姐姐好好相處的。姐姐心大些,可好?我但求在大公子身邊服侍,絕不敢有越過姐姐的心思。至於芬兒,我會放她出府。”
姬蓮的表現很容易獲得他人的好感,定國公又是男人,不以爲妻妾共夫有什麼不妥,“行了,棠兒傷重,采蘩今日起又要去衙門,你好生服侍,再有差池,獨孤家就容不下你了。”
定國公走了,他本是關心而來,卻不知道自己又給了邪惡力量。和睦道路,漫漫遠。
他一走,姬蓮的弱勢就變強,站起來,面上浮出一絲不明顯的得意,“姐姐此去刑司大牢,一定要好好保重。我聽說裡面寒氣重,又不能穿自帶的衣服,真是爲你憂慮。”
采蘩不多說,轉身回屋去,對上獨孤棠的笑眼,頓時心情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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