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沒走出多遠,就聽到小混蛋喊她,她回頭看着他,笑道,“醒了?怎麼跑出來的,居然沒人攔你?”
小混蛋並不爲她的笑容所動,“小姐姐剛纔和爺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不安!很不安!
“你裝睡。”都知道。
小混蛋心情不好,沒好氣,“你們說話那麼大聲,死人都會被吵活了。”
“是吧。”采蘩始終掛着淺笑盈盈,“應該說我們說話沒什麼秘密,不怕人聽去。你問其中的意思,但我看你很明白了,不是嗎?”
“不明白。”小混蛋笑不出來,“那種像交代遺言一樣的話,我完全沒明白。請小姐姐不必把爺爺的話當真,不管他去哪兒,我都會寸步不離跟着。”
“你這話有些讓我傷心了。”采蘩性子中有不少刁蠻,當丫頭的時候就不好惹,現在更明顯,“是誰非要我當親姐姐?怎麼?嘴上說得好聽,其實還是不信我,關鍵時候只有你爺爺最親。”
小混蛋就是真讀了萬卷書也說不過兩世爲人的采蘩,捉耳撓鬢,“我不是這意思,只因爲爺爺要丟下我,我很不樂意而已。從小到大他也沒怎麼管過我,說得我好似累贅,心裡不服。”
“你不是累贅難道還是好幫手?連紙漿水都不沾的傢伙。”采蘩不怕打擊小混蛋,“你該知道了,想要遊山玩水的不是你爹孃,而是你爺爺。”
小混蛋突然沉默。
“北齊有神工,造紙如絲,生性好遊山水。然而,最好的年華都耗在華麗的齊宮,中年才得自由,出宮返鄉。”采蘩述道。
小混蛋知道說得是他的爺爺。眼睛剎那紅,咬緊牙關,“那又如何?我爹像我爺爺,當然也喜歡遊山玩水。”
“你上次說的是你娘更喜歡呢。”采蘩毫不留情。到了這時候,對方手裡有什麼籌碼,她必須弄清楚,當然籌碼自身也得有認識。
“你到底想說什麼?”小混蛋鳳眼狹細,是隱藏極深的真性情,讓采蘩逼了出來。
采蘩對那樣的他視而不見,“我奇怪的是。這位神工一直在宮中爲齊王造紙,那期間獨身,返鄉後立刻又離開。哪來的兒子兒媳?”
“小姐姐,我是真尊敬你的,別逼我變壞小子。”眼角水亮,神情要起颶風,俊美的少年眉宇隱有暴戾。
采蘩想起北齊民間的童謠。眼觀心,“小子,變壞變好不是別人逼的,是自己選的。我承認,天生的血緣總有天生的親近,但我更相信日久生情情更長。他是你爺爺。親爺爺。只要你堅持,誰也不能否認,也無需誰承認。他玩去了。難道你就成孤兒了嗎?別哭,不然我瞧不起你。平時充大人,關鍵時候不派用場。”
“誰要哭?”小混蛋用手背擦過鼻子,“他玩兒去了,爲什麼不帶着我?還有。我到底是誰的孩子?我就知道爺爺他跟我不親,不然幹嘛從小讓我討飯去。”
小混蛋不是土地公的親孫子。這已是顯而易見的事實。采蘩從一開始就猜着,但她最能明白這種除開血脈的深深羈絆,所以並不好奇這對爺孫倆的故事。人人有故事,該她知道的時候就會知道。
“這話胡說了。”采蘩正色,“老人家若不疼你,根本不會在土地廟待了這些年。至於讓你討百家飯,是想有一日他不在了,你也能養活自己吧。本來想把吃飯的手藝傳給你,誰知你不屑,偏*讀書,但讀書人能有幾個喂得飽自己的。如今,不管我情不情願,掛着姐姐的名,理所當然要照顧你這個弟弟,所以老人家才放心走自己的路。對了,等我們安然無恙,你記得把藏銀子的地方告訴我,我不白養人,尤其是聰明人。”
小混蛋半張着嘴,好一會兒才問,“那我爹孃--”
“我不知道你心裡想知道的事。”她倒是猜了猜,而且對準確度比較自信。這要感謝舅姥爺顏輝拐帶人閨女之前,留給她的那本書,確實在其中發現一些有意思的東西。如果是別人來讀,未必能有她的收穫。
“我還以爲小姐姐面冷心熱,其實只對自己好。”小混蛋不滿得很。
“你才知道?喲,這下上當了怎麼辦?”語氣好似幸災樂禍,“你要我在你身上花銀子也行,不過自尊心就得捨棄了。這一條和獨孤棠是一摸一樣的,不用覺得我特別對你不好。”
小混蛋乍舌,“定國公大公子還要你養?”
“還有他收養的大大小小二十幾個娃娃,我得負責他們健康成長。”這麼嘮叨下去,這小子就會忘了初衷。采蘩的目的在此。
“二十幾個?”小混蛋自己是小屁孩,並不代表他就喜歡多認識其他小孩。他很聰明很挑剔,姬鑰是唯一列入可交友的。“小姐姐抓緊這次慎重考慮一下婚事吧,一大家子人事情多,不是給飯吃就能了事的。”
“我以爲鑰弟已是太老熟,你比他還厲害。”采蘩笑。
“長安城裡我誰家沒去過,家業越大越生事。”討飯吃的好處。想到這兒,小混蛋有所思。如果爺爺不再跟他一起生活,他會難過,但也能生存。
“別擔心我了,你自己想想明白就好。”采蘩點他。
“想什麼?”不明白。
“你是誰。”其實,她真擔心這個少年。出身不可選,命運卻是可以改的,單憑自己堅持。
“我要知道的話,還需要問小姐姐麼?”少年卻不懂采蘩的一語雙關。
采蘩反問,“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別人能知道麼?”面對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是自小靠自己吃飽三餐,讀了萬卷書的聰明孩子。
少年垂眸,沒有目送采蘩離去。過了好久,夕陽將他的影子曬得斜長,這才轉身。他沒從前面走,而是偷溜到營帳後頭,撥開一堆雜草,鑽進帳中,拿羊皮把帳洞遮了。回頭卻見爺爺背對着自己呼呼大睡,他咬一會兒嘴角,忍不住輕喊一聲爺爺。
“小子,睡覺。”土地公聲音毫無起伏。
“爺爺,等我們逃出去,您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小混蛋倒在牀鋪裡悶悶地說。
“傻小子,你以爲我們能逃嗎?一雙雙眼睛盯着,根本沒有可以逃走的路。”恐怕秘密也藏不住了,所以他才決定託付給采蘩。
“爺爺是說我們死定了?那也好,死了,我就永遠是您的孫子。”就不用煩惱難受了。
“放屁!我們不死,你也是我孫子。難道你還能是我爺爺?而且我什麼時候說死定了?”他終究不能讓這孩子無憂無慮得長大啊,小小年紀想得比他還多。
“你不是說沒有逃走的可能嗎?”明明這麼聽老爺子說的。
“沒有逃走的路,只有正面痛擊。你小姐姐要跟人決一勝負呢,逃跑根本不在她的考慮之中。我們要麼搭福,要麼搭命。不過,我挺看好她。”土地公押寶采蘩,“現在我們要養精蓄銳,到時候別拖她的後腿就是。”
小混蛋翻身趴,閉眼就養。他心裡有很多疑問,包括小姐姐帶着爺爺和他怎麼贏那些窮兇極惡的傢伙,還有他養那麼多力氣能有什麼用,等等。但他憋着,到恰當的時候。
這時采蘩走前面,阿布走後面,兩人之間一人距。她沒有再挑戰他的無聲,背手踏步安靜。經過一個大馬圈,看到有人在馴馬,還有一羣姑娘小子坐在木欄上給對方鼓勁,她也不由起了興致,雙手抓高欄,一隻腳擡高想踩上去。但木板有些高,試了兩次都沒攀上去。再接再厲第三次,阿布在她腰上託了一把,她成功高坐,將馬圈內的情形盡收眼底。
采蘩沒說謝,阿布也沒要謝,仍是相互沉靜。
馴馬者是個二十開外的年輕人,曬得黑亮的面龐,魁梧高大的身材,一雙不屈不撓的眼。不知從馬背上掉下來多少回,卻一點疲憊的模樣也沒有,反覆翻上。
看熱鬧的小子,個個跟馴馬者差不多年紀,面貌各不相同,但都黑得就像塗了層煤灰,一大笑便露出閃亮的白牙。而身穿西穆族彩裙,戴着風帽的姑娘們嘰嘰喳喳,爲馴馬者的跌落驚呼惋惜,爲他的覆上歡欣拍手,率真之極。風帽兩側的彩紗時起時落,看得出她們的膚色也偏深,但如秋麥,笑容更似醇酒。
“采蘩。”向琚的聲音。
采蘩雙手撐欄,左腳右腳交互踢着後面的木板,打招呼,頭卻不回,“五公子和西穆王說完話了?”
“早說完了,還回過主帳,以爲你會乖乖等我的,結果守衛說你根本沒去過,害我當你跑了,正要下令追。”向琚情緒但平伏。
“這樣的守衛該撤了。”采蘩轉過頭來,脣角翹着,快樂得很,“我去的時候,帳前沒有一個守衛,帳內兩名公主。我自知身份低微,不敢跟公主們說話,結果吳姬姐姐突然出現,簡直是這些日子以來最讓我高興的時候了。再後來,烏大匠找我。再再後來,我找土地公。想要去見你的路上,瞧這馴馬有趣,便停下來看看。”
流水賬,可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