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鮮的屍身遍野,很多小鬼的,很多衛士的。小鬼還在往前涌,但衛士只有十幾個了。面對殺也殺不完,完全不怕死的人,高手的劍會遲滯,內力會消耗,直到他們像普通人一樣,拼誰的力氣大,誰的動作快,誰的武器利。連這些都拼完,那就是被一個訓練有素的冷血殺手宰掉的結果。
向老爺子讓四個劍客們護着,卻似圓心一般不曾移動。
大閻羅也沒動,但他不是不能動,而是那個點有最佳視角,可以欣賞死亡。
“老爺子,你把最好的人最好的東西都送到你孫子那兒,有點過早了啊。”鬼面的神情恐怖莫測,聽話音但覺笑,來自地獄的陰森,“我還你一個人情,你回答我一個問題,再自抹脖子,我便給那些對你忠心耿耿的人一個痛快。”
向老爺子冷眼望着,“你還知道欠我嗎?”
“當然知道。”大閻羅肩膀聳動,確實在笑,“就像前任不肯聽你話的樓主,現任卻失了蹤的樓主一樣,您對我們都有知遇之恩的。”
“你們,走。”趁大閻羅在說話,向老爺子壓低了聲,“將消息傳給燁兒。”
然後,向老爺子揚聲道,“你便以此來報答我的恩情?”他疏忽了,只擔心着外來威脅,卻沒料到自己院裡失了火。
“老爺子把我當了這麼久的螳螂,卻未發現我是黃雀。”哼笑一聲,看着四劍客中有三人突然往三個方向飛出,當下手一揮,從他身後分出三支殺人組,煞煞追去,“縱然是排名前五的劍宗高手,也難敵我小鬼難纏。唯有一點讓我欣慰,老爺子有死的覺悟了。很好。現在告訴我,當年讓您老人家頭痛不已。除了放手,沒有別的辦法,那兩位樓主的身份。”
一步算錯,步步錯。從錯估獨孤棠和采蘩開始,他讓自己陷入了這樣的死境。但,無妨。蘭燁經過這次顯然成長起來,展現的決斷力超出了他的預期,令他暗自高興。而在和這羣年輕人的較量中。他似乎是真得老了。趁大閻羅的這把刀砍下,他放手吧。
“想知道他們的身份?”向老爺子將護着自己的最後一名劍客推開,道聲走。
那蒙面劍客遲疑一下,最終調頭往東。他的劍法玄妙,沒有漂亮的劍花,卻似刀法,揮出一式便帶有電光,令圍上來的小鬼或死或傷,很快劈開一條血路,往蒼茫的平野奔去。但他身後有一隊鬼魅影子飄着。也許擺不脫死亡的氣息。
向老爺子已不在意,大閻羅更不在意。一個必死。一個必殺,結局已經定下。
“說吧。”大閻羅在等。
向老爺子笑了,他的後半生都在準備死亡,所以無懼,“你知道後,打算如何?收服他們,還是像對付我一樣?”
“我這是爲您擦屁股。”大閻羅聲音幽冷。“當初您的一時好心放他們走,如今就好像兩根看不見的刺,扎得渾身不舒服。說起來。老爺子您致命的失敗就是用人不當,偏偏還不夠心狠手辣。知道了那麼多你的秘密的人,說放就放了。”
“那是因爲我知道今後再也遇不到他們那樣的人了,與其殺了,不如留着,給像你這樣的人當隱患。你知道,我欣賞能與我匹敵的對手,從來也沒有獨自尊大的意思,那會很無聊。”老爺子再笑,“即便我今日必死無疑,可你跟他們不能比。你是小人,撿人便宜撈現成的,就那麼點本事。我可以如此預言,你大事難成,還會死在那兩人手裡。”
大閻羅沒動,卻從他身後奔出一人一刀。人,穿紅衣,從頭蒙到底,眼似寒冰。刀,薄如紙,破風有金吟,光映冷月。
老爺子任那人將刀架在頸上,眼皮不眨。
“給你最後一次死得痛快的機會。”鬼面下無情,“說。不然,你還是會死,卻是慢慢得死。老爺子你出身富貴,我勸你別試。”
“你說得對,我不怕死,但可能會怕疼。”向老爺子在刀光中的神情竟十分祥和,“只不過我雖然漏算了你,卻從未漏算過一件事。”
大閻羅眯眼,“什麼事?”
“生不由我,死由我。”向老爺子嘴角流出黑血,且接着從鼻子,眼睛,耳朵裡往外流。
大閻羅立刻快步流星上前,拎住了向老爺子的脖領,“你是要保全那兩人,還是你自己的親孫子?”
向老爺子雙腿發軟,人往後仰,大閻羅的聲音雖變得遙遠卻仍聽得明白。他努力瞪大了眼睛,正見天上一輪半月。儘管不是滿月,卻像滿月一樣明亮。思緒飄開了,他想起兒媳婦的那個夢,圓月之下開滿玉花,最美的那朵上一棵白玉珠綻放七彩霞光,然後蘭燁出世了,如夢兆一般聰慧非常,讓他看到了向氏更遠的將來。這樣的孩子成爲天下君王,比那些或老邁或平庸的在位者繼位者會出色得多。這個世道需要變革,他已經沒時間了,但蘭燁有。他將年輕時的凌雲壯志寄託給那孩子,即便平凡死去也無憾。就好比現在,該給那孩子的都給了,該教的也都教了,所以敗局也不怕。
向老爺子闔上眼,最後的剎那,心頭閃過小混蛋。小混蛋聰明,懂得找個好依靠。童采蘩會把他當親弟弟照看,他必長成頂天立地的好男兒。真心話,自己說過很多,不過都是在小混蛋的身世浮出之前。後來,太忙,有心無力,想今後慢慢說。誰知,這就是永訣了。
大閻羅的手一鬆,往向老爺子身上狠狠踩了幾腳泄憤,吩咐紅衣殺手道,“把他割成十塊八塊喂狼。”
紅衣殺手手起刀落。
西穆王營一片歡呼雀躍,能以最少的傷亡得到最大的勝利,是戰場上最令人高興的事了。
沙軍師看到晨星迅速黯淡,頓時皺眉,一會兒卻又開眉,暗道前些日子三帝星隕落,現在引星也沒了,局勢將再變化。他見獨孤棠和鷹王並肩而站,氣魄撐天,讓將士們仰望,不禁深思。此戰似由老大救妻的私事而起,如今看來卻是必然。西穆王表面歸順北周,實際與南陳向氏勾結,他的死能暫緩北周西境壓力。而鷹王剛登王位,西穆境內需要他全力平定,又欠着老大的人情,也可以說成欠着北周,便是心野,也得等上幾年。而西穆和北牧之盟因兄弟二人不睦,斷裂的可能性更大,相信北周高位者樂見。這一仗意義重大,可入史冊。
題外話一帶而過,這場勝仗後來果然被載史冊,卻不是北周史了,稱啓興之戰。
當采蘩再次來到王營時,不過隔日,感覺已經大爲不同。鷹王麾下軍紀嚴明,慶賀很短,迅速進入西穆兵的重新整編,王帳下文武官的再任命,牧民的春季管理,對應他族的策略戰略,族內統一和王營防禦,都進行着緊張的佈置。
這種時候,外人很難再插足,因此采蘩走進王帳時,聽到獨孤棠正在請辭就鬆口氣。路上聽接她的央說了鷹王殺西穆王的種種,且她與之打交道的過程,直覺也是個異常狡猾的人。處在人人比她會算計的境地太久了,她真是怕再遇突變。鷹王非敵非友,這時是聯盟,下一刻就可能翻臉,應該早點分開才成好聚好散。
好歹讓她緩緩神。她想着,卻聽鷹王留客,似乎很熱情,不是假客氣。
“鷹王殿下盛情,我們卻實在不好再留下叨擾。”怕獨孤棠哥倆好,采蘩出聲推辭。
獨孤棠一見她便站了起來,起身拉她的手再同坐。男人說話沒女人插嘴的餘地,到他這兒就不存在這樣的規矩了。不是寵,而是尊重,對患難與共的知己的尊重。這份尊重不會隨便給,不論男女。
鷹王在西穆王座上,比肥胖的前王上比起來,絕對是一身王氣,只不過眼睛裡溜溜地放桃花,當着獨孤棠的面也不收斂,對采蘩說話那個柳倒風歪的調兒,“美嫂嫂別這麼說,要不是你的紙箭,我還真當不了這個王,簡直就是對我的再造之恩。即便要我養你一輩子,我也絕無二話,怎麼算得上叨擾?”
獨孤棠的涵養功夫是一流的——袖子一甩,升雲劍從鷹王耳邊擦過,釘入王座之中。
采蘩要笑不笑,“瞧,說錯了吧?該改成養我們一輩子纔對。獨孤棠與我夫妻同心,永不分離的命。”
鷹王是皮笑肉不笑,“我不養男人。”
“對,只會讓男人養。”獨孤棠本想再待一會兒,但鷹王讓他坐不下去,“采蘩姑娘,這位西穆新主其實有龍陽之癖,你莫聽他花言巧語。”
“是你放屁纔對!”鷹王最恨獨孤棠拿當年的事笑他。
“你倆不是搶花魁結下的善——緣?”采蘩笑面妖嬈。
獨孤棠和鷹王對看一眼,同聲道,“不是。”
兩人不是朋友,但有一點可以讓他們同心協力,將過去那點事好好埋葬在彼此之間,不再擴散不好的影響。
在采蘩看來,男人的友誼是可以無孔不入的,哪怕彼此否認的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