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漢子看着魁梧彪悍,但爲人卻並不莽撞粗魯。緩緩推門而進,伴隨靴下軟底與地面的輕微摩擦聲,急行數步。一把拉住了正往二樓行去的癲僧。這隻大手只稍微使點力氣,癲僧便被硬生生拖向一處偏桌了。
無奈嘆氣道,“無妄法師,我也來助你。”男子說話間又轉向張母,“麻煩媽媽溫壺好酒,切二斤生牛肉。”
癲僧還一心想着往二樓去,卻是掙不脫了。此時早有樓子裡的夥計過來問話,“這位大哥,我這準備了上好草料,可您的寶馬性子太烈,不容近前,這......您看......”
“不礙事,弄幾斤牛肉切成渣,和進草料裡它就聽話了。”
“您,您的馬吃肉?”
柳氏推了推自傢伙計,讓他莫要廢話,趕緊照辦。隨後收了臉色,強堆起笑容望向癲僧,小心的伺候道。“那......法師可要些素齋?”
“你說你這好‘鴇兒’,馬兒都吃肉了,你還跟我扯什麼素齋?我一大和尚還不如頭畜生?你還......”癲僧本來還要囉哩囉嗦的罵咧幾句,但不經意間,他那雙滿是猥瑣勁兒的小眼睛正瞄向躲在一側簾幕後,怯怯觀望席間的雀兒。一下子又開心起來。大笑道。“這丫頭水靈!也不要譚蓮兒了,就讓她來陪我們吃花酒!”這句話說的抑揚頓挫,重音正好壓在了花酒的“花”字上。
“她?”
張母循着癲僧的眼色望去,心裡又是咯噔一下。雀兒的出身有點說道兒。樣貌、人品俱佳。乃是自己千挑萬選才留給兒子的貼身丫鬟,是照顧生活起居,甚至“啓蒙陪房”的“屋裡人”。張母哪裡肯讓她陪客人?慌不迭的擺手,“雀兒?大師別,別玩笑......雀兒她還小,伺候不周惹您......”
中年男人苦笑擺手,“不礙事,無妄法師最愛說笑。你且放心讓她過來。都是機緣。”看看屋外早就安靜下來的夜色,又看看無妄法師瘋瘋癲癲的髒臉,心裡越發有數。頓了頓,這漢子又小聲囑咐道。“媽媽最好提前關店打烊,將姑娘和客人們都清走。今晚肯定要弄出些動靜了,莫要誤傷百姓。媽媽也別報官,這場未下的風雨正好清了附近街巷,莫要憑空折人性命了。”
聽壯碩漢子提到風雨,癲僧仰着頭,一臉得意。
張母的臉色卻自然難看。望了望對方立於桌旁的誇張馬刀,一臉慘白。無奈安排雀兒去侍候癲僧。暗中招呼其他丫頭、雜役,硬着頭皮做佈置,各中瑣碎無需詳表。
......
雅樓本是土窯城裡數一數二的風塵去處,但卻不是繁華大城裡招待高官貴客的青樓。或者說,土窯城也沒有那麼高大上的所在。客人們大抵只是在土窯城裡有些臉面的富貴人,“常來常往”,倒好對付。
很快,不想惹麻煩的識相客人就開始起身往外走了。偶有些吃醉酒蠻橫些的,也在姑娘們的好言哄勸和馬刀男子的兇悍目光下陸續離開。雅樓慢慢安靜了下來。只有二樓譚蓮兒房間緊閉的紙窗後偶爾傳出幾句飲酒行令的輕笑聲,頗顯突兀。
就在這風雨欲來之時,門口冷不丁傳來了幾句大聲的哭罵!
“張雲!你這混小子!我,我!我要你‘屎債屎還’!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嗚嗚嗚,用屎尿整蠱我們,你這是有辱斯文!你這,你這哪是君子作風?看我不找你爹告狀,讓你爹狠狠揍你一頓!嗚嗚嗚......”
“活該!你們這是活該!到我爹那也沒用!冤有頭,債有主,這叫‘是非曲直’!你們出主意畫王八,結果讓小哥我一個人扛‘屎盆兒’,門兒也沒有!”
......
雅樓的紅漆木門被一撞而開。郤修然的苦瓜臉沾着星星點點的大便,看起來更苦了。雖然哭着,但腳下步伐倒不踉蹌,同“足夠斯文”的王先生頗有幾分相似。胖小子田陽煦則緊緊揪着張雲的衣領往裡拖,胖乎乎的身子像個年糕一樣“乎”在張雲身上。也沾了小張雲一身一臉的屎尿。甜梨湯,果脯,不消化的飯菜......淅淅瀝瀝混爲一處,真配得上精彩二字。
張雲這小魔頭從小便凡事兒不肯吃虧,睚眥必報。雅樓姐姐們將其形容爲心眼兒比不上繡花針的針鼻兒。仨瓜倆棗的小事兒也非要掙個對錯。眼下這事兒在他心裡是佔了理的。但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道理”不同於老爹的“道理”。
嘴裡硬,但心裡卻最怕父親。這事鬧到老爹那,哪還有自己的“是非曲直”?
可怕什麼來什麼,張雲剛被胖子揪着推進屋,就跟老爹撞了個對臉。之前的氣焰頓時熄火,一瞬間面如死灰。
遲疑之間,張雲忽然發現氣氛不對勁兒!
往日燈紅酒綠的雅樓裡空蕩蕩的,客人們都沒了蹤影。屋裡只有父母同幾個姐姐跟自己大眼瞪小眼。扯着田陽煦的胖手探頭往裡看,屋裡還有一面容猥瑣的和尚和個兇巴巴的壯漢,四雙眼睛俱都緊緊盯着自己。自家父親反倒眼神飄遙,預料之中的喝罵和巴掌也沒什麼蹤影。
......
忽然間,癲僧拍手大笑。
“哈哈哈,好崽子!總算讓本大師給找到了!”
“千山萬水,老衲我就是專程接你回山的!”
說話間,一把銀光閃閃的剃頭小刀出現在了癲僧的手裡。
“不妄山上大把大把的漂亮小尼姑可都等着你呢!看爲師給你剃個精光錚亮的小禿頭,咱就回山樂呵一輩子去嘍!”
啥?
回廟裡樂呵?小尼姑?禿,禿頭?剃度?
稍一猶豫,張母一臉懵,早有預料的張父只覺一股涼氣把他的心都給裹上了。
小張雲是張父張母求天告地、齋僧佈道。差點拆了經營兩輩兒的雅樓,一輩子苦求才添來的獨子。出家當和尚?這不是誠心去斷張家的香火麼?張父拖着哆哆嗦嗦的年邁身子,再顧不上其他,大吼道。
“你個瘋和尚,你!你......”
話沒說完,原本怯生生站在一旁的雀兒踩着急急碎步,慌不迭先一步拉住癲僧僧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