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合肥。
“簡直象個農民!”殷二強把菜單摔在竈臺上,然後提高嗓門喊道:“我說把兩份菜單都拿過來,你這是怎麼辦事的?”幫廚小夥子跑開後,殷二強又忍不住小聲嘀咕起來:“真是個農民!”
進城已經六年了,二強先是讓自己從打扮上脫離農民的形象,然後又從言談舉止上刻意和農民劃清界限。最難得的是對事情觀察細緻入微的二強最後兩年硬是強迫自己從表情、氣質以及心理上全方位和城市人拉近距離。今天可以這樣說,二強本來可以毫無陰影地訓斥那些麻木不仁辦事不力卻又滿臉無知和善良的部下“簡直象個農民”,可是就不知道爲什麼,訓斥是訓斥,在使用“簡直象農民”這句話訓斥時,聲音老是提不高,好象並不那麼理直氣壯。說實話,最近在城市人中時興的“象個農民”、“簡直象個農民”的批評諷刺語其實是善意多於批評的。首先全國上下都承認農民是最純樸可愛老實的,所以就算是無知、辦事不力也不全是他們個人的錯。其次,批評人家“象個農民”本身就說明你的善意,說明你是帶着關心愛護他纔出言諷刺的。就象這麼多年,無論從中央到地方,農民的利益總是被掛在大家的嘴上,說明九億多農民的利益並沒有被忽視。當然,深一層思考,當領導罵你“農民一個”時本身就是爲你辦事不力找了藉口,你聽到後只要憨厚地一笑就萬事大吉了。這情況和另外一種情況有些類似,例如我們國家經濟發展突飛猛進,城市人們生活水平日新月異,公務員工資水漲船高,可是我們卻沒有辦法廢除所有不合理的規章立法(例如戶口限制,收容遣返等),實行更多的政治民主,因爲我們有九億農民呀!就象電視上經常出現的皮光肉滑,穿着幾千元一套西裝的中國外交家質疑目瞪口呆的外國當局一樣:你們知道中國農民的收入有多低嗎?外國人自然不知道,因爲很多中國的農村並不對他們開放。另外九億這個數字在人類歷史上很難具體成什麼東西,於是中國的城市人得意地諷刺老外:你們呀,不瞭解中國的實際情況!
於是中國的經濟繼續以高數字發展,城市人繼續心安理得地當“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一億的農民子弟則黑壓壓一片地涌入城市開始盲流的生涯,條件好一點的農村女孩就可以當二奶,做三陪小姐或者當保姆什麼的。城市人自豪地宣稱,從1999年開始,這一億農民盲流已經成爲中國農民最大的經濟收入來源!換句話說,這一億漂泊流浪,衣食無着的盲流已經成爲養活九億農民的生力軍!再進一步換句話說,是城市人的殘羹剩飯養活了九億農民!
殷二強當然沒有想這麼深,不過他知道自己雖然來自農村,出身農民,但既然進了城市,找到了象樣的工作,那現在就不是農民了。在中國,農民是一個特殊的奇怪的階層,雖然有九億人,可是幾乎是沉默得有時好象並不存在的九億。在電視上,呼籲重視農民的不是衣冠楚楚的政協委員,就是西裝革履的人民代表,而一個都不是真正的農民。寫出讓人心情沉重的“中國農民調查報告”的是住在城市裡的作家而不是農民,給總理寫信訴苦的人也是基本上脫離了農民主流的鄉幹部。農民隊伍中出現過很多優秀的人,但他們之所以優秀,都是因爲他們不再是農民,他們現在都是遠離農村的城裡人了。當農村的父母敲鑼打鼓的歡送兒女考上大學時,他們高興的是那走掉的大學生兒女再也不會回來了。報紙上宣傳的發家致富的農民也大多是早就移民到城市做起生意的前農民。所以,自古以來,農民成爲推翻暴政的工具,成爲抵抗外辱的主力,也成爲造成有中國特色的主要原因,可是他們本身是沉默的,很多情況下,可以忽略不計的。
殷二強就屬於農民中的優秀份子,但是在省城最大的監獄當主廚並負責伙食管理的二強現在已經不認爲自己是農民了。六年前,當時家鄉地區的區委書記王忠於力排衆議,決定修建通過二強家所在村子的二級高速公路,殷家幾兄弟的房子和田地都被徵用了,兄弟各分到了一筆錢。帶着這筆錢,兄弟三人流浪闖天涯,哥哥到溫州,花光所有的錢偷渡到法國去了;弟弟闖海南,花光所有的錢,換來一身梅毒。他自己則來到省城合肥,千託萬託,找到已經成爲副省長的原區委書記王忠於,花光所有的錢,得到了一份比較穩定的合同工。得到工作的前兩年,二強拼命發揚光大農民的優良品質,埋頭工作,少說話,多幹事,很快從省城監獄的幫廚提升爲主廚,然後又從主廚轉成正式合同工,成爲監獄裡廚房的二把手,負責除採購以外的諸多工作。當然,採購的工作是輪不到他的,那可是大有油水的工作。別以爲殷二強老實巴交的,其實內心可是比城裡人還機靈。每天負責六百多犯人的伙食採購,不出兩年就可以在家鄉蓋個三層樓小洋房。二強表面上每次看到一把手去採購累得滿頭大汗時都假裝傻瓜一樣心疼地問候一把手,內心卻別提有多羨慕人家呢。不過當大廚不到一年,二強就發現城裡的好處了,各行各業都可以撈到外快,就看你腦子靈不靈活。就拿給死囚做飯來說,我們國家實行人道主義政策,死囚在處死前可以自行點菜。當然大多死囚這時已經陷入了瘋狂的狀況,口齒不清,或者話裡都帶着哭腔,無法理智地點菜。於是,二強就仿照報紙上看到的美國一位專門爲死囚做飯菜的廚師的做法,特意製作了兩本死囚最後一頓晚餐和早餐的菜單。
不久前,那位美國死囚廚師還寫了一本叫《死亡菜單》的暢銷書,把死囚們喜歡吃的飯菜一一例出來,並寫上他自己取的別具一格的菜名,例如什麼“毒針番茄湯”、“腦汁排骨麪”、“火藥三文治”、“死亡漢堡包”以及還有“絞刑滷雞脖”、“電烤活乳鴿”等等。強本着從善如流的本性,馬上也搞了一本這樣的菜譜,當然名字很好聽,例如什麼“嫦娥奔月拉麪”、“牛郎織女三鮮炒飯”、“羅密歐與朱麗葉比薩餅”以及“天仙配剁椒魚頭”,二強的菜單和美國死囚廚師的菜單雖然都讓人聯想到死亡,但是一個殘酷,一個悽美,這點充分顯示出中國農民殷二強的純樸和把人道精神注入中國特色的新“拿來主義”精神。
這是二強的優點,不是這裡要說的主題。剛剛提到二強上任主廚不到一年,也在死囚們最後一頓晚餐中發現有利可圖。原來死囚的家屬在死囚最後一頓晚餐前都會想方設法找到負責最後一餐的二強,找到後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請求二強把食物做得好吃一點,最後還會塞給二強一些錢。二強是在沒有辦法拒絕的情況下才收下的,說心裡話,拿不拿家屬的錢,二強都會把最後一頓飯菜做得可口的,但有什麼辦法,那些死囚家屬好象只在二強收下紅包的情況下才相信二強。二強覺得很無奈,第一次隱隱感覺到城市人的複雜與悲哀。小費一般都有好幾十塊錢,你想安徽這最大的監獄一個月要槍斃多少個犯人,這樣瓣指一算,就知道二強的經濟條件已經不是一般的了。有時遇到一些家屬,他們會塞一小包藥粉給二強,請他務必混進最後一餐飯菜裡,他們解釋說是去痛藥粉,爲的是讓犯人被處死時感覺不到痛。也有家屬說是鎮靜藥,爲的是讓犯人被處死時形態自若。他們這樣給藥粉的時候還會額外塞給二強好多小費,拿到額外小費的二強沒有啥疑心,只是後來有一次他觀看一個吃下這種藥粉的犯人被處死的實況後,產生了懷疑。原來那個犯人本來很怕死的,可是那天吃下最後一餐後直到執行死刑之時,他不但有說有笑,手舞足蹈,有時還壯志豪情,頗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氣慨,搞得二強納悶不已。後來才從一些城市同事那裡得知,原來那些死囚犯人家屬給二強混進飯菜裡的不是什麼去痛藥,也不是鎮靜劑,而是高濃度的毒品可洛英,犯人吃過後會產生幻覺。雖然是什麼幻覺二強不知道,但大概就是上天堂的那種感覺吧。
從那以後,二強在混進家屬給的藥粉時就長了一個心眼,總是把量減到一半。因爲他擔心如果犯人在處死前表現太離普的話,會引起懷疑。雖然中國不象美國那樣把人權這玩藝搞得有點離奇,但現在死囚在處死前,其權力也經常受到關注。據說美國的死囚在處死前都得做全面的身體檢查,如果發現死囚身體有問題,例如心臟不好什麼的,還得推遲執行死刑,等到醫院醫生專家全力治好死囚的病後,再人道地殺掉他。
“真***邪門!”殷二強一邊研究手下拿來的死囚菜單,一邊漏出這麼一句農民的評價。中國在可見的將來是不會廢除死刑的,殷二強對此有複雜的感情,一邊是對於犯罪的痛恨,一邊是對被處死犯人的同情。當然,這兩方面都沒有影響二強從最後晚餐獲得好處。二強知道工作紀律,絕對不會向任何鄉下來的親戚朋友透露一個月要處死多少犯人,他還經常訓斥鄉下來的人說這是“國家機密”,不該問的不要問!但身邊的朋友還是注意到,每次有犯人被處死,二強都會到銀行去一趟,掩飾不住興奮的表情。
然而,現在正在研究死囚菜單,準備爲明天一早處死的犯人做最後晚餐的殷二強臉上卻一點興奮之情都沒有,反而連他那個剛剛捱罵的農民手下都看得出來,二強臉上有淡淡的悲哀。
因爲今天最後的晚餐是爲明天一早就要用毒針處死的副省長王忠於準備的!
吃水不忘挖井人!農民出身的殷二強知道這些淺顯的道理。要不是當初身爲地區書記的王忠於勇於改革,爲民作主,修路鋪橋,徵用了自己家裡的田地房子的話,他二強也不會背井離鄉,混出個人樣來。雖然說後來託人通過王副省長找工作是花了錢的,但這些自己不是加倍撈回來了嗎?!他不明白,王副省長一步步從一個農民做到副省長這樣的高位畢竟也是做了不少好事的,可是一旦被司法機關揭露,他的貪污腐敗不但不能容於黨紀國法,就是對他心存感激的殷二強也覺得太過分。貪污一千萬,還有幾百萬來源不清,他農民出身的王忠於副省長不會不明白,這些錢對於發展相對落後的安徽農村來說,不知要摺合成多少條農民的性命!
對王副省長犯罪的不齒是一回事,對他即將明天被處死的同情又是另外一回事。殷二強拿起“死亡菜單”,邁着沉重的步伐向死囚單間牢房走去。
面無表情的獄警幫二強打開第一道鐵門,領二強向另外一道鐵門走去,到了後換了個獄警,掏出另外一把鑰匙,不緊不慢地開着鎖。二強耐心地等着,這時他突然有個奇怪的想法,當初要見副省長送錢買工作時,一點也不比現在容易。
進入小單間後,殷二強一眼看到副省長死囚王忠於臉上還掛着淚珠,哭過的痕跡如此明顯,整個臉彷彿在淚水中泡過,幾乎變了形。王忠於擡起佈滿血絲的眼睛盯住二強,二強示意獄警出去,獄警一退出,王忠於彷彿象溺死的人見到稻草立即跳起來抓住二強的手,興奮地壓低聲音:“我知道他們會派你來,告訴我是他們派你來的!”
二強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沒有反映過來。
“告訴我,他們派你來的!”王忠於急切得又要哭出來的樣子,“我知道他們搞錯了,我是冤枉的,是共和國建國以來最大的冤案,是權力鬥爭的產物。我是爲革命和人民做過貢獻的呀,有人想整我,我是冤枉的呀,你是他們派來的,對不對?對不對?我該死,因爲我確實佔了點小便宜;可是我又不該死,因爲我北京沒有靠山,如果貪污我這點錢就要處死的話,那很多省份都沒有副省長啦,哎呀——”
王忠於又哭出來。二強明白了,原來王忠於以爲自己是上面派來的包青天,就象電影中那樣,在犯人綁赴刑場前,突然得到平反昭雪。二強頹然坐下來,手裡的菜單也掉在地上。
“這是什麼?”王忠於急忙拾起來,當看到製作精美,菜式豐富,圖文並茂,就好象本市唯一一家五星級酒店裡的菜單一樣的“死亡菜單”時,終於明白過來,倒坐在那裡,氣若游絲地說:“歷史會證明一切,歷史會還我清白的!!”
王忠於最後一線希望是二強帶來也是二強打破的,這使得二強心裡難受得想哭。王忠於是昨天被省高級人民法院宣判死刑的,之後見人就喊冤枉,哭天喊地,象個淚人兒似的。二強心裡卻雪一樣明白,歷史可能會證明王副省長是權力鬥爭的產物,歷史甚至會加上一句“判刑過重”,歷史也不會忘記在適當的地方誌上表揚王副省長的那些好事,可是歷史卻絕對不會還他王忠於副省長清白。因爲他王副省長貪污受賄一千萬,貪污的是中國最貧困省份,農民受苦最深的安徽省的錢,所以他根本不清白!
殷二強本來想問王副省長是否還認得自己,以及想乘機向副省長表達謝意,但看到王忠於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就打消了這個想法,只是重新把王忠於丟下的死亡菜單拾起來,戰戰兢兢地遞給王忠於。
“王副省長,你看你想吃點什麼?我好好爲你做,我親自下廚!”
王忠於大概聽到眼前的自由人叫自己“王副省長”吧,眼裡突然閃現了一絲希望和感激,但隨即在一瞥見死亡菜單後,眼神立即充滿了絕望。他推開菜單,仍然帶着哭腔說:“我吃不進——”
“還是吃一點吧。”二強誠懇地看着王忠於,他本來想說“吃飽了好上路”的,想想不妥,於是又改口想說“不吃對身體不好”,可話到嘴邊也發現不妥,於是什麼也沒有說,愣在那裡。王忠於大概以爲這是程序,一定得點菜,爲了不爲難廚師,他看着殷二強,帶着哭腔說:“你看着辦吧,我的胃不好。”
“那我給你做三菜一湯,湯里加點健胃的藥,好不好?”殷二強誠懇地建議道。
王忠於點點頭,長長嘆了口氣,“爲了革命工作,十幾年如一日長期在外面酒店喝酒吃飯搞應酬,有家不能回,結果把自己的胃都搞壞了。可是,哎呀,”王忠於講到這裡打住了話題,盯着殷二強說:“你進城有五六年了吧?”
殷二強突然眼淚差一點流出來,王副省長還記得我,他在心裡默默地想,借假裝整理死亡菜單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好一會才擡起頭,“六年了。”
“我從農村出來好幾十年了。”王忠於把臉轉向牆角的馬桶,自言自語地說:“當初如果不出來,就安安心心當個農民該多好!”
二強渾身打了個冷顫,本來想對王副省長說兩句感謝話的念頭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來的是一股莫名的失落和憤怒。當時要不是看見眼前的副省長一副可憐的樣子,二強恨不得一拳頭打過去。好你個王忠於,吃吃喝喝幾十年,情婦都好幾個,現在竟然說當初當農民就好了,你知道農民都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嗎?
不過純樸的殷二強只是一時之憤,想想王副省長明天天不亮時就要綁在牀上,用毒針處死,二強的心立即軟了下來,只是他不想再逗留在這裡了,二強起身收拾菜單,準備離去。這時王忠於又差一點哭起來,大概知道這是他死前見到的唯一關心他的人了。“你叫什麼名字?”王忠於顫巍巍的問。
“二強”,殷二強猶豫了一下,鄉下人傳說死人如果在死前老念着你的名字,那麼死後會變成鬼回來找你。不過那是農民的說法,殷二強現在已經不是農民了,於是他又加了一句:“我叫殷二強。”
“二強,你可以幫我件事嗎?”王忠於假裝起身的樣子,小聲對殷二強說:“這張紙條上面寫的是我女兒的電話號碼,請你打個電話給她,說爸爸很想她,讓她在美國好好學習,千萬不要跑回來——”王忠於看到接過紙條的殷二強迅速把紙條夾進菜單裡,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雖然二強知道要是以前被王副省長這麼感激瞟哪怕一眼,自己非當個局長什麼的,但看到現在落魄的王副省長感激的眼神,他仍然有些感動。他看着王忠於,點點頭,剛想走,王忠於又開口了:“如果有可能,請你找到劉副省長,他早退休了,你到人民公園老人活動中心找他,請你告訴他老人家,我對不起他——”
王忠於話沒講完,眼淚就象開閘的洪水一樣洶涌而出。殷二強幸虧已經轉身離開,否則王忠於的淚水和鼻涕說不定會噴到自己身上。等獄警把鐵門關上後,身後傳來王忠於嚎啕大哭的聲音,二強頭也不回地離開第二道門,邊走邊想,心裡真不是個滋味。這王副省長當初怎麼入的黨,一副貪生怕死的樣子,怎麼就哭成這個德行?何況你也五十多歲了,雖然說貪污來的錢大部分都被國家收回,可你畢竟把女兒送到美國去讀書了。唉,加上你女兒都這麼大,你還有好幾個情婦,自己每天都在酒店花天酒地的卻美其名爲搞工作,人活到這個份兒上也該知足,也該死得其所,也該死得瞑目了!
“真是的!”殷二強回到廚房時還在做思想鬥爭,他想要不要私自決定給王副省長最後的晚餐混進高質量的可卡英?這樣就可以讓王副省長保持晚節,不至於聽到死就嚇得屎屁尿流的,丟人現眼,哪裡象個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