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鼎內青煙嫋嫋,蔥白玉指劃過琴絃,泠泠琴音流泄而出。
初七端坐在琴桌後,凝神彈奏着那曲《楚歌》,曲調悽婉,令人不忍卒聞。
一曲終了,初七已是淚流滿面,垂首唏噓不已。突然有人輕推自己的肩膀,初七忙用帕子拭去了淚痕,嘴角邊掛上了淡淡的笑意,這才擡起頭,就見自己的侍女小玉正一臉擔心的看着自己。
初七笑着搖了搖頭,示意小玉自己沒事。
小玉的眼中依舊流露出擔心的神色,但只是默默地將藥碗遞給初七。
初七接過藥碗,微微皺了皺眉頭,自己前些日子有些着涼了,略咳嗽了兩聲,惠姐請了大夫給自己開了兩服藥。可如今自己已經大好了,心中委實不願再喝這苦藥湯,可又不願見小玉擔心的神色,還是一口氣喝完了藥。
小玉接過空碗,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忙將一盅開水遞給初七。初七看見小玉的笑臉,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接過那盅開水漱了口,這才站起身。
小玉收拾了藥碗,高高興興地走了出去。
初七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突然涌動着一絲溫情:這些年來都是小玉照顧着自己的飲食起居,無一不精心。也許在小玉的心中,自己就是她的一切。正是小玉讓自己感覺到了家的溫暖,而這種溫暖正是自己久違了的,也正是這絲溫暖讓自己可以暫時忘卻仇恨,忘卻痛苦。
想到這裡,初七長嘆了一口氣。五年,五年了,自己來這裡已經五年了。五年也許並不算太長,可卻足夠自己從懵懂女童長成如花少女。對自己而言,這五年是那樣的漫長,每當午夜夢迴,仇恨就如一根刺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心中,讓自己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窗外傳來春鳥啁啾的啼鳴,初七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一片青翠。可這裡的一切卻是那般的不真實,如在夢中一般。
這裡是傾樓。
從五年前自己來到這裡,此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現在所住的院落。雖然住進這裡已經五年了,可自己對傾樓知道的並不多。從住進這裡,每日裡與自己相伴的只有小玉。小玉似乎比自己先來的傾樓,可小玉知道的似乎還沒有自己多。而且小玉又聾又啞,平日裡自己都是通過小玉的手勢,才能勉強猜出她的意思,更遑論讓她告訴自己這裡的一切。
惠姐偶爾會來這裡,考查自己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她掌管着傾樓,是傾樓裡唯一可以自由行動的人。
在傾樓,除了惠姐,像自己這樣的女孩子都是沒有真正名字的,相互之間也沒有見過面,也許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自己也只是聽惠姐話裡話外的意思,才知道其他女孩子的存在。
自己唯一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只有每個月的初七,每到這一天就會有教坊的樂師來教自己歌舞,自己的名字也因此叫初七。樂師來了幾次,自己才發現那個樂師竟然是個瞎子。
雖然錦衣玉食,但自己卻有如被囚禁在牢籠之中。服侍的人是又聾又啞之人,連唯一接觸的外人也是個瞎子。可這是自己的選擇,五年前是自己選擇了留在這裡,如今自己依然選擇留在這裡。
想到這裡,初七的目光一下子堅毅了許多,爲了往日的種種,自己一定要堅強,要活下去……
外屋傳來水晶簾響動的聲音,初七已爲是小玉,倒也沒放在心上,因此復又在琴桌旁坐了,漫不經心的劃過琴絃,一串琴音流出。
“聽說妹妹病了,我今天特意過來瞧瞧妹妹,妹妹可好了些?如今這天氣乍暖還寒,最容易感染風寒,妹妹務要小心些纔是。”柔柔的聲音,淡淡的關心,聽在耳中,令人不由舒服了許多。
初七擡頭,就見惠姐正倚着門看着自己,忙站起身來相讓:“有勞惠姐掛念,只是偶感風寒罷了,如今已經大好了。”嘴裡寒暄着,心中卻明白惠姐一定是有事找自己,自己着涼是幾天前的事情了,那時惠姐只是派了個大夫來,今天卻說是來看自己的,想來不過是找個由頭。初七雖然在心中揣摩惠姐的來意,但面上卻依舊含笑寒暄着。
惠姐腰肢款擺,如弱柳扶風,已是走了進來。
初七忙向前迎了兩步,將惠姐讓至東首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又倒了一碗茶捧給惠姐。
惠姐接過茶碗,並不喝茶,只是略沾了沾嘴脣。紅潤的嘴脣映襯着白玉茶碗,煞是好看。
初七不由仔細打量起了惠姐:一身雪青色的衫裙,領口,袖口,裙子的下襬都繡着淡紫色的梅花;頭上簪了一根青玉簪,鬢邊插了一朵淡紫色的堆紗花兒,打扮得極是素淡,可整個人卻是別有一種風流嫵媚的態度。
惠姐端着茶碗,眼角的餘光也在暗中打量初七:頭上挽着飛仙髻,簪着幾支點翠的金鈿,此外別無花朵裝飾;淡淡的彎眉,似籠輕煙;一雙秀目波光流轉,欲語還羞;一身湖綠色的衫裙,上面用銀線繡着如錦的繁花,越顯得肌膚白膩。初七垂着頭,可眼角眉梢卻帶着一絲冷傲。
兩人的目光交匯在了一起,惠姐輕咳了一聲,站起身走到琴桌旁,輕輕撫摸着桌上瑤琴的紋理,似不經意的說道:“你的琴藝近日來倒是大有長進,只可惜這張琴卻不是上好的,因此我今天特意給你帶了一張好琴過來。”
初七剛要謙遜,惠姐已經走了出去。一會兒就見她抱着一張琴走了進來,琴卻是用錦袱包着的。
初七忙將琴桌上的琴移到一旁,惠姐將琴放在桌上,這才揭去錦袱,然後含笑看着初七。
初七看到這張琴的一剎那,只覺得彷彿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只是愣怔的看着那張琴;琴上那熟悉的浮雕,琴頭那道熟悉的裂痕……
這讓初七又陷入了噩夢之中——骯髒不堪的牀榻,猥褻的笑聲,邪淫的目光,布帛撕裂的聲音,淒厲的哭喊……她的臉上不由流露出深深恐懼與恨意,眼淚一下子就滾落了下來。
“啪”的一聲脆響,臉上一陣火辣辣的痛將初七從往事中喚醒。
惠姐一臉盛怒的看着初七:“我常教導你們要喜怒不形於色,可今天一張琴就令你如此失態,將來豈堪大用?你留在這裡又有什麼意義?”惠姐說完,轉身就往外走。
初七大驚,自己當初會選擇留在傾樓,就是因爲只有留在這裡纔有機會完成自己的心願。可自己剛纔的一個疏忽,已令惠姐對自己失望,那麼自己這麼多年的堅忍都要付諸流水了,還有自己的仇恨——那自己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能忘記的仇恨都要付諸流水了。自己不能被這小小的挫折打倒,無論如何自己都要爲自己爭取一次機會。
想到這裡,初七猛地跪了下來,一把拉住惠姐長裙的下襬,哀求道:“惠姐,初七知錯了,求惠姐讓初七留在這裡。”
惠姐回頭看着初七,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是那樣的嫵媚,可口氣卻極是嚴厲:“初七,你要記得我今天教會了你兩件事情:一是人任何時候都不要把自己的喜怒在臉上表露出來,二是在這世上,以你的身份驕傲、尊嚴這些東西是沒有一絲用處的,該低頭的時候就要學會低頭。你剛纔就做得很好。”
初七忙道:“初七謹記惠姐教訓。”
惠姐笑得越加嫵媚,可卻在下一刻擡手又給了初七一巴掌,初七的臉頰立刻紅腫起來:“剛纔那一巴掌是將你打醒,而這一巴掌是讓你長教訓。”惠姐說完,輕輕從初七手中拉出了自己的裙襬,嫋娜的走了出去。
初七癱坐在地上,臉色有些釋然,從惠姐剛纔的話中,初七明白惠姐並沒有放棄自己。可轉頭看見桌上的那張琴,眼淚又從初七的眼中緩緩流下。初七爬到琴桌前,慢慢的伸出手,輕輕地撫着琴頭的那道裂痕,眼淚如滾珠般落在琴上,一滴,兩滴……琴上細膩的紋理被眼淚浸潤,越發的細潤。
小玉靜靜的站在門旁看着初七,一臉的黯然。
惠姐出了初七的院子,心中卻是迷惑不已:少主極少管傾樓的事情,可今天一早就把這張琴交給自己,讓自己把這張琴給初七送來,少主這樣做究竟有什麼目的?還有爲什麼初七一見到這張琴會有這麼大的反應?這張琴到底隱藏着什麼秘密?
惠姐又回頭看了一眼初七所住的院落,初七的身世對於自己而言也是一個謎:傾樓其他的女孩子都是自己收留的模樣俊美的孤兒,而初七……
惠姐搖了搖頭,收起了思緒,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對於自己而言,只要做好少主吩咐的事情就行了。在自己的心中,少主就是自己的天,服從少主的命令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惠姐的臉上重新掛上嫵媚的笑容,少主告訴過自己今晚會有大人物要來傾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