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雲低薄暮,急雪舞迴風。
天地間一片蒼茫,這接連下了幾日的鵝毛大雪,似乎能將世界整個吞沒,讓人看了,竟連說話的慾望也失去了,只知道呆愣愣的凝望遠方,直到視線被亭臺樓閣無奈的遮擋。
這近乎於暗無天日的陰霾,讓皇城裡的貴人們也不由得望而生畏,除了尚有職責在身的宮人仍在走動之外,整個皇城安靜的如同昏昏睡去一般。
還是那樣一乘灰呢大轎,後面跟隨着急步行走的兩名宮人,匆匆掠過正跪伏行禮的順安門侍衛,向嬪妃居住的後宮行去,雖說是極不起眼的,但不消一刻鐘,整個後宮都已獲知:執掌鳳印的德妃娘娘回宮了!
轎子上下起伏,發出單調的“吱呀、吱呀”的聲響,讓人聽了心中好不難受。轎子的兩側皆開有小窗,窗上覆蓋着厚厚的錦氈簾子,連一絲兒風也透不進來。
朱顏無意識的打了個寒噤——她其實不該覺得冷的,出來前素雲已經將早已燒熱的腳爐放在了腳踏上;此刻的她,小指上套着尖利的似乎能夠扎死人的護甲,只消將那尖梢伸進手爐裡輕輕一撥,就會有一股增強了的熱氣傳到她的手心裡;用最好的玄狐毛鑲的毛領總會輕拂過她的臉頰,癢酥酥的,讓她越發不自在起來。
其實她真想將窗簾掀起一角來,看看究竟是怎樣可怕的地方,纔會將她的生活一點一點吞噬殆盡的。不過她知道,只要她打開簾子,就會看見素雲那雙懇切中帶了絲慌張的眼睛,然後就會有一連串的問題和勸慰…
“娘娘,您想要什麼?”
“娘娘,您是不是又覺得不舒服了?”
“暖爐冷了吧?不多會兒就能到了,已經提前吩咐了他們將熏籠燒得旺旺的了…”
…
這個丫鬟,恐怕是真心對她的主子好的吧!就好象她曾經有過的琥珀、碧環,還有死去的錦心…
所以,她選擇什麼也不做,任那轎子晃的她有些頭暈,只是細細的端詳着手上那微微有些鬆垮的護甲,宮裡的女人,原來都是這樣的吧?表面上親切柔婉,手心裡卻暗藏殺機!
來到雕龍繪鳳的凝華宮裡,所有的人都似乎對朱顏的冷漠習以爲常,她甚至拒絕了素雲的服侍,素雲除了面上流露出些許無奈之外,也是不置一詞。看來這大半年來,這宮裡的人已經都習慣了簡若惜的喜怒無常。
這高的遙不可及的穹頂,這寬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檀木拔步牀,這滿眼的珠環翠繞,卻只襯托出一室孤寂——聽說龍承霄從來不與簡若惜同房,那麼,如此美麗的屋子,就變成了一個裝飾精美的棺材。對那可憐又可恨的女子來說,死亡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
朱顏平靜的看着鏡中的人兒,是真的美,即便憔悴,卻讓人心生憐意。是了,見離說她必須學會簡若惜眼角眉梢的那股子高傲!只是容貌可以扮,這份高傲卻是與生俱來的,她一個青樓女子,又如何能扮的像?
罷了,橫豎龍承霄恨透了這女人,應該不會仔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何況那假的帳冊已經送到龍承霄手中,簡若惜此人對他來說,再無利用價值了。
合衣而眠,又不知不覺的被人喚醒。
“娘娘,柳婕妤來給您請安了!”素雲在她耳邊輕聲提醒。
朱顏皺了皺眉,柳婕妤…好像是目前寵冠後宮的一名妃子,這日日請安的規矩,也真難爲了那些女人,“別人也來了麼?”她順口問了一句。
“娘娘忘了麼?咱們出宮之前,您身子突然不好,就免了各宮娘娘請安的規矩。柳婕妤是昨晚承了寵,不敢拿大,所以還是趕了過來,”素雲雖然詫異卻仍舊細細的解釋,“娘娘要是不想見她,奴婢將她打發了便是。”
打發了?看來這個柳婕妤在宮中果然是不得人緣啊,“叫她回去吧!本宮…有些累。”那個女人,與她的計劃毫無關聯,何必節外生枝!
雖說早已看淡與龍承霄之間的牽扯,可是那“承寵”二字還是讓她心中略微刺痛了一下,想起在將軍府中的那段歲月,只覺得無限諷刺而難堪。
只看素雲不過用了一息的功夫又回到寢殿伺候朱顏梳洗,便可想而知柳輕舞的日子有多難熬。
“素雲,稍微隆重些吧,早膳後本宮要去慈寧宮拜見太后。”朱顏漫不經心的吩咐着。
“拜見太后?”素雲忍不住吃驚的問道:“娘娘要去慈寧宮?”
朱顏知道,簡若惜並不經常與殷太后接觸,這一段日子裡,殷太后一直稱病不出,由得簡若惜獨掌後宮。
“本宮省親回來,第一件事便應該去給太后請安,昨兒實在是太晚了,”朱顏不由分說的道:“你去安排吧,記得給太后娘娘選四色禮物帶上…,對了,舅舅送給本宮的那柄玉如意,做工精緻,玉色也好,算其中一樣吧。另外三件,你自己看着拿主意就是。”
“是,奴婢這就去準備。”素雲儘管心中百般疑惑,但自家主子這半年來經常神神秘秘,好些事情連她這個貼身宮女也被矇在鼓裡,眼下剛回宮就要去見太后,想必也有她的道理。
慈寧宮爲歷代太后安居之處,雖不如正殿之巍峨輝煌,也不及妃嬪宮宇之華美精巧,卻自有其莊重安祥的風格。
朱顏靜靜的等候在臺階之下,剛纔已有管事宮女進去稟報了。她只覺得自己的心着實跳的厲害,那股從內心深處產生的懼怕,讓她幾乎就要折返了回去。
“娘娘,太后娘娘請您進去呢。”簡若惜身爲後宮實際上的掌權人,沒有人敢慢待了她半分,眼下出來迎接朱顏的,竟是殷太后身邊最爲得力的秦嬤嬤。
“多謝嬤嬤了!”
朱顏謹慎的沒有多說話,倒是這秦嬤嬤滿臉笑容,“這大冷的天兒,太后說難爲娘娘想着,可別把娘娘凍着了!”
“太后她老人家今兒心情還不錯?”朱顏試探的問了一句。
“可不是,一早醒來就說想吃以前吃過的那什麼翡翠白玉卷兒,後來一高興還多喝了碗小米粥,這會兒正在逗‘吉祥’玩兒呢!”主子心情好,做下人的也跟着輕鬆,秦嬤嬤邊走邊笑道:“皇上孝順,前幾日娘娘省親的時候,皇上得了一隻純種的哈叭兒狗,才這麼點大…”秦嬤嬤一路比劃着,“好玩兒着呢,太后喜歡的不得了…”
他自然是極孝順的…,朱顏嘴角扯出一抹微諷。
說話間,兩人已到宮門口。秦嬤嬤這才喜氣洋洋的引着朱顏朝裡走去。
“今兒這小毛球怎麼不肯吃東西了…”
一句談笑聲從殿內傳到朱顏的耳中,卻如同五雷轟頂般,震的她幾乎難以挪動步伐。
是她!真的是她!
那說話的聲音親切和藹,對她卻如字字穿心,當日在地牢中,她雖看不見那人的臉龐,但所說的每一句都是刻骨銘心。那女子手端毒藥,也是這樣柔和中帶着些冷漠的語調:
對於有些女人來說,孩子可以救命;而對另外一些女人來說,孩子卻是催命符…
子墨的猜測果然沒有錯,若不是她,誰會作出如此感慨?
那孩子也是她的骨血,她竟下得如此狠手!
“娘娘,娘娘,您怎麼了?”秦嬤嬤輕聲喚着,“太后在等着呢!”
“啊…,是!”朱顏這才驚醒過來,她還要親自去面對那女人呢,若是連這點情緒也控制不住,今後還談何報仇!
軟榻上斜倚着一名貴婦人,看上去不過年過三十,容貌極美,髮髻上不過一枚細細的金釵點綴,卻讓人感受到那渾然天成的高貴不凡。
“臣妾給太后娘娘請安!”朱顏深吸了一口氣,依足了宮禮跪伏了下去,這種種宮廷禮數,她已不知練習了多少遍。
“起來吧,坐,”殷太后纖手一指身邊座位,“你倒是稀客呢!”
朱顏擡起頭來,正好對上殷太后那雙不怒自威的凜冽鳳目,沒錯,就是這雙眼睛,不含任何感情的,冷冷的看着她將那碗毒藥吞入腹中。
“臣妾前段時間身子不好,一直沒能來請安,請太后娘娘恕罪。”朱顏竭力壓制着內心的起伏,垂下頭恭謹應對。
她不敢再去看那張高高在上的臉,就怕自己一個衝動就會上前掐住那肌膚細膩的高貴脖頸,狠狠的…
“這段日子休養的可好?怎麼這臉上還是沒什麼血色?”殷太后轉頭道:“秦嬤嬤,你將新貢來的上等阿膠取一盒來給德妃。”
“是!”秦嬤嬤笑着去取,朱顏只得再次起來謝恩,剛重新坐下,秦嬤嬤已然捧了盒子出來,素雲連忙稱謝接過,就聽秦嬤嬤笑道:“主子,德妃娘娘今兒還帶了四色禮物來呢,您可要看看?”
“是嗎?這不年不節的,倒是難爲你想着!”
朱顏忙道:“不是什麼好東西,無非是些玩物。”
這時有小太監將那四件禮物一樣一樣送入殿來,其中一棵高大的珊瑚樹盆景,需要兩個人擡,倒也算的上稀罕。
殷太后顯然心情頗佳,讚了一番那盆景,又命將那其餘三個盒子打開了捧到她面前細細的看。
朱顏不聲不響的觀察着她臉上的神情,果然,當殷太后看見那柄玉如意時,臉上笑容微微一滯,又瞬間恢復如常,這才擡頭笑道:“本宮很喜歡,你替本宮謝謝你舅父了。”
“太后喜歡就好。”朱顏心領神會,也客客氣氣的回答。
殿內像是一下子冷清了,兩人皆不動聲色的坐着。
半晌,殷太后方開口道:“如今德妃你主持後宮,那起狐媚子就該好好管管,前兒你在養病,賢妃竟然跑到哀家這裡來撞木鐘,倒是好笑。哀家老了,哪裡還能管的了這許多?”
朱顏一愣,摸不清殷太后說這話的意圖,只得含糊其辭道:“臣妾明白…”
“行了,說了這會子話,哀家也有些累了,你去吧。”
朱顏起身告退,來到殿外後,忙三步並作兩步的下了臺階,不顧身後素雲急急的小聲呼喊,直到周身被寒風完全包裹,才覺得自己的心情才慢慢平復下來。
慈寧宮裡,殷太后是摩挲着那把晶瑩潤滑的玉如意,臉上卻看不出表情。
“主子,這把如意,奴婢看了怎麼有些眼熟?”秦嬤嬤小心的搭話。
“十年了,你難道還想不起來嗎?”
“難道是那把…”秦嬤嬤倒吸了口氣。
殷太后微微蹙眉,“他此刻將這把如意拿出來,倒是叫我吃不準這意思了。他借德妃之手將這如意送到哀家手中,究竟是想要哀家替德妃在後宮立威,還是在想別的?”
“奴婢聽說皇上已經很久沒有臨幸德妃娘娘了,是柳婕妤一人獨寵。”
“那個柳婕妤,很不簡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