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時照我還(四)

“軒轅明月,你可知道你錯在何處?”

掩雲殿,太鳳君的居所,到了此地,女帝自然便成了“第二”,而那“第一之人”坐在上首御座,慢悠悠地品着碧螺春,正在向她問話。

語氣聽上去很平和,但十年的相處,明月知道這是湯靈峰大動肝火的前兆。

“朕……明月不該輕招外人……”

喉嚨嚥了咽,現在明月已經緊張到口乾舌燥,連帶着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嘶啞。

“啪!!!”

還留存着半盞碧螺春的茶盞被湯靈峰直接扔了過來,不偏不倚在明月面前的那塊空地被砸了個粉身碎骨。

“你知不知道,爲了那個位子,有多少人千方百計想要置你於死地?!”

湯靈峰的目光投了過來,就像兩片雪白的刀子,刺得明月不敢再多看一眼。於是,她立刻低下了頭。

“你是大玄的女帝!不準向任何人低頭!”

湯靈峰竹節般的手指捏在了明月的下巴上,硬生生地擡起了女帝的臉,好讓她看向了自己的眼睛。

此時此刻,女帝的那雙眼裡,除了隱隱而發的淚,還有不服氣。

“女帝又如何?全天下的人也只知你太鳳君湯靈峰,你說不準低頭,可我……朕如今不照舊還是跪在你的面前嗎?!”

明月恨恨地咬起了牙,因爲湯靈峰將她的下巴抓得很痛,她完全沒想到,這病閻王居然也會有這般大的氣力。

“你……你……”

大概真正是氣急了吧?明月瞪着眼睛,十分訝異地看見湯靈峰的那雙眸子紅了,身形也因爲隱忍着暴怒正在不住地微微顫抖。

“女帝明月,桀驁不馴,荒廢學業,即日起御書房閉門思過!”

半晌,湯靈峰鬆了手,但很快又將手攥成了拳頭,指節分明,明月似乎聽見了那幾個指頭都在“嘎吱”作響。

“閉門思過就閉門思過,省得我留在這兒礙你的眼!”

擺脫了桎梏,明月從地上連忙起身,儘管小腿早已因爲跪得太久而有些痠麻,可她仍舊瀟灑地轉過了身,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太鳳君湯靈峰則是負手背對轉了過去,像是不想再多看這“逆女”一眼。

良久,待明月徹底離開了掩雲殿的範圍,湯靈峰這才從袍袖中掏出了一塊素色的帕子。

“咳咳……”

一股黏膩而又熟悉的甜腥血氣充斥在他的口中,他不必去看那帕子也知道上頭是染上了多麼瘮人的硃紅。

“呼……”

掩雲殿內的宮人內侍方纔被他趕了出去,是以,他也只好自己強撐着身子重新坐了回去。

“吾,當真是錯了嗎……”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轉眼距離女帝明月被太鳳君湯靈峰罰在御書房閉門思過已經過去了四個月,整整四個月,一共一百二十天,湯靈峰沒從明月那邊聽到或者從她身上看到過一點要真心認錯的意思。

“哈……也不知道這倔強的性子,究竟是像誰……”

又一日,在御書房外看着明月在書案上打起了瞌睡,湯靈峰搖了搖頭。其實當日的怒氣,他已盡消了,只不過,他還是希望能聽到某人先來找他認錯。

“太鳳君大人,您……”

“嗯……吾要出宮。”

又是同樣的時辰,同樣是在午後,守在皇宮門口的禁衛已不記得這是第幾回見過太鳳君了。

最近,這位太鳳君大人似乎總是喜歡在午後出宮閒逛,直到宵禁之時纔回來,不過這位大人究竟在出宮之後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這也不是他該插手在意的事情。

雖然湯靈峰近來總是便服出宮,甚至幾乎不帶隨從,可他去的地方卻不是某些人心中所猜測的東街街口,紅玉楚館又或是千金樓。

相反,他每次去的都是同一個地方。

那是一家小小的酒坊,就在那鄴城裡最出名的百年點心鋪子享頤齋的隔壁,名喚“姚氏酒坊”。

但少有人知道的是,這家酒坊,其實也和那點心鋪子一樣,傳承了百年,甚至這兩家的先祖是頗有交情的舊識。

鄴城裡的人都知道,享頤齋最出名的是那入口即化的玉蟬果,而在它的隔壁,若來這姚家酒坊,不可不嘗“忘情”。

“酒名忘情,來飲的人卻個個都是情種。”

那是湯靈峰第一次見到白清越,戴着斗笠帷帽坐在角落裡嘟囔着,面前卻放着的是一碗甜米酒酪,湯靈峰想,她一定是不會喝酒的。

一個不會喝酒的人卻偏偏要來酒坊裡坐着,無非只有兩種緣由:一是來尋人的,二是來等人的。

“這位姑娘,可是從樑國來的?”

憑藉着細緻的觀察,湯靈峰猜出了白清越的身份,是以他小心地坐了過去,意外地,她竟對自己毫無防備。

“當然,我從大梁來的,我叫白……白菜燉粉條,是個寫書人。”

白清越吞吞吐吐地說着,同時用調羹吃了一大口甜米酒酪。

她十分慶幸自己戴了一頂帷帽,不然眼前的這個男人定會看見自己一張紅彤彤的臉,她不會喝酒,即便只是甜米酒酪,也足夠讓她臉上泛起晚霞似的酡紅。

“哦……寫書人,是來鄴城收集故事嗎?”

湯靈峰抿了一口杯中的忘情,眉眼中竟不知不覺中帶了些許笑意,曾經很久之前,他也同樣是一位寫書人。

“嘻嘻嘻……我來找人!嗚嗚嗚!她寫得太好了,我實在想來見見這位姐姐!”

幾口甜米酒酪下肚,白清越已然微醺,她的舌頭開始發顫,帷帽下的那張臉也開始又哭又笑。

“既然是要尋寫書人,你該去那白氏書局,如何卻來了這姚氏酒坊呢?”

湯靈峰笑着搖了搖頭,心下卻爲眼前這小姑娘慶幸,慶幸她在喝醉時遇見的是自己,而不是壞人。

罷了,她既然是要找人,自己就送她去吧。

“你要尋何人,我送你去吧!”

湯靈峰問着,正要吩咐身邊的暗衛隨從要替這白清越僱一輛馬車,下一刻,他卻驚掉了手中還裝着半盅忘情的杯子。

“姚瑤,我來找寫了《青玉案》的姚瑤,這裡是姚氏酒坊,我不信她會和此處毫無關係……呼……”

昏昏沉沉,白清越說着,終是支撐不住垂倒在了酒案上。

而這邊,湯靈峰還沒走回過神。

姚瑤,她來尋寫了《青玉案》的姚瑤,她確實來對了地方。

那是他在入宮前專爲寫書,而在這姚氏酒坊起的別名,也是百年前那釀出了“忘情”的酒坊主人的名字。

湯靈峰也不知道自己爲何只是會因爲一個昔日的舊話本而頻繁出宮去見白清越。

那個丫頭,虧得自己當日還好心送她回了客棧,勞煩店中的廚娘爲她擦了臉,換過了衣服,到了黃昏時分醒來時,自己臉上卻捱了她一巴掌。

“登徒子!!!”

“衣服是我託了廚娘幫你換下的,信或不信,隨便你。”

湯靈峰以爲,他不會再見到那個丫頭,可第二天再去酒坊的時候,她依舊坐在那兒,這次面前換成了甜米酒。

“我叫白清越,你是不是認識姚瑤?”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認識她,她是百年前釀出了忘情釀的酒坊主人。”

“你明知道我要找的‘姚瑤’非是這釀忘情釀的‘姚瑤’……”

就這樣,他與他真正熟識了,他知道了她是大梁白氏書局如今的掌事,也知道她爲何非要找到“姚瑤”這個人。

可她……卻只知道喚自己一聲“峰前輩”,是他讓她這麼叫的,自己究竟是何人,她知道得越少越好。

不過,那丫頭每每叫着“峰前輩”的時候,臉上總是帶着壞笑。也許,她一直對着自己喊的是“瘋前輩”。

一天又一天,每日午後他都會去酒坊,她也總在那裡等着他,談詩詞歌賦、談儒釋道、或者又會談起白氏書局裡的那些話本,甚至提起《紫羅囊》和《青玉案》。

“唉,也許姚姐姐是再也不寫了的,可惜了這麼好的文才……”

漫不經心地從白清越的手裡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已污上了墨漬的舊稿,一拿到手裡,湯靈峰便輕輕撫起了書脊,從側面捲上,還能看見一朵隱在書頁中的奇花,半爲梅,半爲桃,不仔細看還以爲是墨漬,而這個暗藏的標記,只怕除了他沒人會真正曉得。

“像前輩這樣的人,平日裡只怕是不看這種兒女情長的故事吧?”

彷彿並沒有注意到湯靈峰的動作,白清越抿了一口甜米酒,又抓了一把鹽水胡豆吃着,全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樣。

“小丫頭,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是那位寫書人將自己的故事寫下來了……”

“嗯?”

白清越停了嘴,擡頭望向了湯靈峰,卻發現這“瘋前輩”的眼中像是進了風沙似的,紅了,紅得發燙。

“沒什麼,我醉了……”

飲盡了杯中最後一點忘情釀,湯靈峰將那舊稿還了回去,方纔那莫名其妙的話也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屬於他的先帝再也回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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