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跟姚小萍談了一通黃海和卓越,石燕有了一種“無債一身輕”的感覺。的確如此,卓越身爲她孩子的父親,怎麼說也該盡個責任照顧照顧她,哪裡能把她丟在一邊,十天半月沒個人影?他送那壇煤氣來,也不過是因爲他有了多餘的煤氣,不然他纔不會想到她頭上來呢,你看他以前舍不捨得把他自己洗澡用的那壇煤氣送過來給她用?這次都說不定是因爲小范聽了他的吹噓,鬧着要來吃酸菜魚,他纔打着送煤氣的旗號帶小范過來嘗她的手藝的。

黃海也一樣,如果小付同意去“洞洞”那邊舉行婚禮,他還有時間到D市來?如果小付全家都熱烈歡迎他留在F市過春節,他還會爲她拒絕岳父母的邀請?如果他的臉沒有遭到破壞,他還能想到她這個懷着別人孩子的女人?肯定早就投入別的女人懷抱裡去了。他的那個初戀,誰知道是真是假?既然她傻乎乎地先說了自己對他那段初戀耿耿於懷,他當然順水推舟說那不是初戀了。

所以說啊,真的不用爲他們的殷勤感激涕零,更不用像欠了他們一筆債似的,沉甸甸地壓在心裡,總想着該怎麼報答一下。

但隨着這“無債一身輕”的感覺,接踵而來的是“無愛一身空”的感覺。這讓她很有點灰心喪氣,原來人生是這麼慘淡!沒有誰是真正愛你的,都是找不到更好的才“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所以人人都是“次”,相比於人家心目中那個完美的“好”,你怎麼樣也只能是個“次”。而你能找到的也不是你心目中那個完美的“好”,也是一個“次”。所謂愛情不過就是“次配次”,如果兩個“次”配了對,就沒遇見過不次的,那這個“次配次”就比較穩定;如果不幸遇到了一個不次的,那“次配次”就要被顛覆了。

她很不甘心這種“次配次”的感覺,恨不得讓黃海現在就去整容,整成一個英俊瀟灑的男人,藉此弄清楚他到底是因爲臉蛋不俊沒人要才愛她的,還是他的確愛她。

她這樣七一想,八一想的,把自己想進死衚衕裡去了。如果黃海醜,她不醜,她無法知道黃海是不是真心愛她;如果她醜,黃海不醜,黃海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愛他;如果他們兩人都醜,兩人都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真心愛自己;如果他們兩人都不醜,也沒用,還是“次配次”,因爲對方心目中肯定有過一個更完美的理想情人。

好在黃海追得挺緊的,使她的胡思亂想不至於發展到揮刀斷情思的地步。她住的那地方,街口就有一個小賣部,也經營付費電話,但是一般不傳呼。黃海走之前,專門跑去跟那家的一個叫小明的小孩子搞好了關係,說如果小明幫忙叫石燕接電話的話,叫一次給他兩塊錢。

小明很看得起這兩塊錢,有了電話就跑來叫石燕,有時積極過頭了一點,黃海沒打電話來,小明也跑來叫,叫完了就問她要錢。等她去接電話,發現根本就沒人,搞得她不得不修改章程,講明要等她覈實了是黃海打來電話她才付工錢。這個政策出臺之後,才剎住了小明謊報軍情的不正之風。

黃海的電話還真不少,在D市火車站就打了個電話過來,到E市轉車時也打了一個電話過來,回到F市之後,剛下火車,又打了個電話過來,到了A大,還沒來得及洗澡吃飯,就又跑到付費電話亭打了個電話過來。雖然她兩天之內跑到街口好幾趟,但她很開心,她就喜歡這些細微末節處的纏纏綿綿,牽牽掛掛,覺得這樣纔有愛與被愛的滋味。

聽了姚小萍那一席話之後,她心裡就老是不踏實,擔心黃海經她調教之後,開了法眼,從此以後就要跟他那個瘋老婆同牀共枕了。她發現自己真是墮落得很,不僅像一般第三者一樣,專門用一些貶義詞稱呼那個第二者,還挖空心思偵察第一者和第二者究竟有沒有在一起。

她總是等到晚上十一點多了,才摸黑跑到街口去給黃海打電話,總是先打到他實驗室,如果不在的話,再打到他寢室。如果他兩個地方都不在,那就說明他上他瘋老婆那裡去了。

她三個晚上之內打了兩次電話找黃海,兩次都是一打到實驗室就被黃海接了。她跟他甜言蜜語了幾句就問:“你——一個人在實驗室?她不在?”

“誰?小付?她連上班都只上半天,哪裡會現在還泡在這裡?”

“你怎麼不早點——回家——去休息呢?”她特意把“回家”兩字說重一點。

“我在這裡複習英語,這裡安靜——寢室裡吵得很——”

她聽說他寢室裡吵得很,心裡很高興,知道他還是跟人合住的,不是跟瘋老婆在一起。但她聽說他在複習英語,就有點傷心,知道他是在爲出國做準備,也就是在爲他的瘋老婆準備,準備好了,他就要出國去了,而且會把他的瘋老婆帶出去。她有點心酸地說:“那你好好複習吧,我不打攪你了——”

“燕兒,你沒事吧?怎麼聽上去——情緒不那麼高?”

她坦白說:“情緒是不那麼高。我打這個電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跟她在一起——聽到你沒跟她在一起——我情緒很高。但是聽到你——說你在複習英語,想到你要——跟她一起出國了——情緒就不高了——我是不是——很無聊?我憑什麼管你?”

他輕聲笑了一下,說:“不無聊,很有聊。我喜歡你管我,你管我說明你在乎我。你那次叫我跟她——什麼什麼——那才叫——無聊——不過我說的無聊——就是沒意義的意思——那樣說——沒什麼意義——只會傷我的心——讓我覺得你不在乎我。燕兒,我不會跟她在一起的,我不愛她,我只愛你。記得我送你的那塊石頭上的話嗎?那就是我想對你說的——”

她聽了這些很感動,本來也想如法炮製回覆幾句,但旁邊有外人,她說不出口,就簡單說了一句:“我也一樣。”

每次打完電話,她就很開心,像吃了蜜糖一樣,心裡甜蜜蜜的。如果不是肚子沉甸甸的話,她就要一蹦三跳地回家去了。

除了打電話,他們兩個人還恢復了通信的習慣,不過現在不像以前那樣談些不着邊際的事了,都是很着邊際的事。她跟黃海以前的通信,她去年暑假從“洞洞拐”那邊回來之後就燒掉了,倒不是怕卓越看見吃醋,因爲那些信根本沒什麼醋可吃,而且那時她還沒見識過卓越吃飛醋的本事,她只是覺得那一頁已經翻過去了,爲迎接生活的新篇章,就燒掉了那些信。

她把這也坦白給黃海聽了,還做了一番自我檢討,但黃海說燒了最好,因爲那些信都是他玩小聰明弄巧成拙的證據。黃海說:“讓我們現在開始初戀吧,我要把我那些信背後的話,那些我當時想說而不敢說的話,一封一封寫給你。你懷着孩子,要多休息,就不用長篇大論地回我了,說個‘信收到,已閱,喜歡’就行了。”

於是他們開始了初戀。她沒想到她的初戀是挺着個大肚子開始的,但她的大肚子一點都沒妨礙她墮入初戀,甚至還給她的初戀增添了一個話題,因爲他們倆的電話和信件最少有一半時間是在講她的大肚子弧線和弧線下的那個生命。

她每天都要到學校門房那裡看看有沒有自己的信,有的話,就興高采烈地揣着信跑回家去看,沒信的時候就把已經看過的信拿出來溫習。他的字還是寫得那麼漂亮,哪怕是長篇大論,也不馬虎,每個字都是那麼漂亮。而他的話,也是那麼動聽,每一句她都喜歡。

姚小萍的眼睛自然沒放過她這些掩飾不住的喜悅,打趣她說:“還是那麼虛無縹緲?”

“怎麼是虛無縹緲?”

“你在這裡,他在那裡,看不見,摸不着,最多隻能打打電話寫寫信,還不虛無縹

緲?”

“一點也不虛無縹緲,又能聽見聲音,又能看見落在白紙上的黑字——”

“看來黃海還有幾把刷子,臉長得那麼困難,還能把已婚少婦迷得顛顛倒倒的——”

“你也是少婦,如果他來迷你,能不能迷倒你?”

“我這個人講實際,如果他臉上沒那個坑,我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乾脆不做那個指望;如果他臉上有那個坑呢,我又覺得他配不上我,也不朝那方面想,所以——不管怎樣我都是不會被他迷倒的——”

甜蜜的日子過了一段,有一天黃海憂心忡忡地對她說:“燕兒,小付她——又全休了——”

“爲什麼?”她已經猜到了一些,擔心地問,“是不是你向她——提出離婚了?”

他支吾說:“其實我——沒向她——提出——我只對她——父親說了一下——她父親就在我們學校當教授——我請付教授在適當的時候——以適當的方式——把我的意思——轉達給他女兒——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轉達的——小付第二天就沒來上班了——我很擔心——打電話去她家——才知道她——舊病復發——醫生給她開了全休證明——”

這是她最擔心的結果,偏偏就發生了,她心情沉重地交待說:“那你現在千萬不要再給她增加壓力了——”

他嘆了口氣:“這事何時纔是個頭?”沉默了一會,他又說,“只怪我自己——燕兒——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匆忙作這麼個決定的——我那時以爲——我從來就以爲我跟你——是沒有可能的——”

她也檢討說:“還是應該怪我——我不該那麼匆忙就——你別逼她了吧——還是履行你自己的諾言——把她辦出國去——”

“但她像這個樣子——辦出國去就更難——擺脫了——”

姚小萍聽她講了這事,斬釘截鐵地說:“我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了!這是已婚男人慣用的伎倆,你何曾看見過已婚男人爽爽快快爲了第三者而跟他們的老婆離婚的?都是拖拖拉拉,兩邊掛着,只要情人沒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他就樂得享齊人之福。至於不離婚的理由嘛,總不過就那幾條:孩子還小啊,不能沒爸爸呀,父母身體不好啊,經不起兒子離婚的打擊啊。你家黃海的這個理由也不是歷史上首創,老早就有男人用過了,老婆有精神病啊,一提離婚就要要死要活啊,我不能見死不救逼人去死啊。切,他早幹什麼去了?他要真是這麼善良,這麼人道主義,根本就不會惹這身狐騷,要麼就一心一意善良他的老婆,要麼就一心一意善良你——”

她替黃海辯護說:“他跟小付結婚主要是因爲我那時跟卓越結婚了——”

“那才巧呢!你不是說早在那之前他就有過跟‘五花肉’結婚的念頭嗎?你那時跟卓越結婚了嗎?”

她被問倒了,支吾了一陣才說:“也許那時他覺得自己配不上我——”

“那他怎麼現在又覺得配得上你了呢?我跟你說,男人都是一個版,都想妻妾成羣,一夫一妻制是他們迫不得已才接受的,但他們無時無刻不在想着恢復一夫多妻制,男人都是能騙多少女人就騙多少女人的,只要不穿幫就行——”姚小萍分析說,“你不是說那個小付的爸爸是A大的教授嗎?肯定是手裡掌握着出國的名額,所以黃海才這麼巴結他,願意跟他的瘋女兒結婚——”

她覺得這個說法不能成立:“如果小付的爸爸掌握着出國名額,那他的女兒怎麼自己出不了國,還要靠黃海呢?”

對此姚小萍有現成的答案:“有些教授的兒女其實是很傻的,父母聰明過頭了,把祖上積蓄的一點智慧都佔光了,到了兒女輩就傻呆了。開後門這種事,在中國行得通,但在美國你行得通嗎?人家美國大學會錄取你嗎?你到了美國那邊活得下來嗎?付教授總不能說把女兒送到美國去做街頭女郎吧?而黃海就不同了,他本來就聰明,又找了這麼個岳父,出國就是‘褲襠裡抓啥——穩拿把掐’了。說不定他留校也是走的這個後門——”

她忍不住說:“你怎麼總是把——男人說這麼壞?”

“男人本來就是這麼壞。”

“那嚴謹呢?”

“他有他的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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