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某處宅子大門外,一個老蒼頭正跟人交涉着,過了一會兒,他將兩錠銀子接了過來,又從懷裡掏了一串鑰匙遞了過去,然後笑眯眯地摸着懷裡的銀子,往街口的酒肆慢慢踱去。
沿途有人跟他打招呼,笑道:“章老頭兒,你又把主家的宅子賃出去了?看你這高興的樣子,怕是得了不少酒錢吧?怎麼的,不請我喝一杯?”
“哪裡有錢?不過是一親戚借住幾日。”章老頭兒卻認真地矢口否認,“宅子不住人,容易荒敗。我這是爲了主家好。老頭兒我每月幾十文月錢,吃飯都不夠,哪裡有錢喝酒?便是喝酒,也是佘賬。”嘴裡說着,腳下卻一刻未停,直直往酒肆裡進去了。
“嗤,這小氣老頭兒,鐵公雞,一毛不拔。”那人也不過是玩笑,揮了一下袖子,兀自走開去。
章老頭兒剛進酒肆裡不久,便有一輛普通的青油馬車從巷口裡駛了過來,駛到那宅子門口停住。先從裡面跳下個婦人,然後再從車裡半扶着一個四肢無力的人下來,半擁半抱地進了宅子。
而最先賃宅子的那中年男子,則從自己駛來的騾車上搬下許多東西,放在門前。那婦人從裡面出來,一一將東西搬了進去。
兩人剛把東西搬完,巷口便又駛過來一輛馬車,另有一年輕女子從車上下來,半抱了一個女子進來,跟中年男子說了兩句話,便跟着手裡提了雜物的婦人,一起進了宅子。那婦人轉身“呯”地一聲。將門關緊下鎖,直直往裡面走去。
宅子一共兩進。佔地並不廣,而且位於京城的一角。十分的偏僻。但處在一座小山腳下,一條小溪從院中流淌而過,後院裡又有一棵大榕樹遮擋着,環境十分的清涼幽靜。
第二進院子,又分了東、西兩個院子。此時東院屋子的雕花大牀上,一個女子表情恬然,躺在牀上正睡得酣甜。清涼的風從大開着的窗子裡吹拂進來,吹得桌上的書“嘩嘩”地響。這聲音擾得躺上的女子眉頭微皺,“嚶嚀”一聲。睜開了眼。她先是茫然地地盯着青紗蓮枝繡縵的帳子,怔怔地發了好一會兒呆;又轉過臉來,將屋子打量了一番;這才坐直身體,從牀上下來。
“小竹姑娘,您醒了?”一個婦人聽得動靜,從屋外推門進來。
“嗯。”林小竹微微頷首,看着那婦人,笑道,“我該如何喚你?”
婦人一怔。這樣的任務。她執行過無數。可每次遇上第一次執行任務的姑娘,雖然知道自己是在執行任務,但猛然間莫名其妙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着陌生的人。都有一段時間的驚慌失措,對冒然出現的她充滿了提防和審視。可眼前這位姑娘,明明是第一次執行任務。卻如此恬然鎮靜,彷彿她一直生活在這裡。自己是她從小面對的家人一般。她不由得好奇地打量了林小竹一眼,道:“你喚我袁三娘好了。”
林小竹點點頭。將目光放在了被風吹得“嘩嘩”作響的書籍上。這本書,還是她前幾天在袁天野那裡借的,名叫《東遊記》,專門介紹東越國的風土人情的書。
很顯然,這些人把她在袁府裡的東西都帶過來了。
這讓林小竹很滿意。
袁三娘見林小竹不再問話,輕輕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她手裡端了一盆水進來,放到林小竹面前:“姑娘洗把臉吧。”
林小竹啞然失笑。看來,執行任務也不錯,至少也做一回千金小姐,嚐嚐被人伺候的滋味。
“謝謝,放在凳子上吧。”她卻不忍奴僕袁三娘。同是天涯淪落人,誰也不比誰金貴。
袁三娘也不堅持,伸腳將牀前的一張圓凳勾過來,將水盆放到上面。
林小竹彎下腰,伸手準備去拿水盆裡的布巾。
然而這腰彎了一半,她卻愣住了。銅製的水盆裡明晃晃地顯現出她的倒影,可這個倒影,是那麼陌生,杏眼懸鼻,娥眉輕掃,全然不是她的臉。她伸出手,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臉。而盆裡的倒影,也跟着做了一個這個動作。
袁三娘看到她的動作,開口解釋道:“三娘給姑娘化了個妝。姑娘畢竟是跟在公子身邊的人,真實的容貌還是越少人見到越好。等一會兒,周柔姑娘要過來跟您學茶藝,還請姑娘三緘其口,關於自己的話一句都不要說。您現在,給自己起一個新名字吧,也方便周柔姑娘喚您。”
恐怕,這周柔兩個字也是化名吧?
林小竹如是想着,對於這個安排倒是很滿意。袁天野做事越嚴密,她的安全便越有保障。否則,出一次任務便暴露了身份,從此處於風頭浪尖之上,那絕不是她想要的。
林小竹微一沉吟,便道:“便叫葉青吧。”
“好名字,葉兒青青,那不就是茶麼?那麼葉青姑娘,請淨臉吧,您這臉,如何洗都不會有問題。”袁三娘將手伸進水盆中,毫不留情地將水裡的倒影攪碎,絞了一把布巾,遞給林小竹。
林小竹挑起眉毛,有些好笑地看了袁三娘一眼。
原本她以爲這盆水拿過來,便是讓她照鏡子的,告訴她此時容貌已經變了。想不到這袁三娘還挺認真,非得要她洗這一把臉,就像讓她驗貨一段,告訴她這易容質量上乘,絕無假冒。
她接過布巾,依着平時洗臉的力度,將臉細細地洗過一道。臉上被涼水所浸潤,顯得格外清爽,讓她精神爲之一振,剛纔因藥效還有一點暈沉沉的頭腦,也爲之一清。
她將布巾放回水盆,站起身走到屋子旁邊的梳妝檯前,看着銅鏡裡自己的臉,發現果然如袁三娘說的一般,經過她剛纔的揉搓,竟然一點問題也沒有。
“好東西。”林小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只覺手感細膩,像是摸在自己的臉上一般,不由好奇地問,“這是什麼做的?人皮面具嗎?可是袁三娘你做的?”
她雖然經過易容,容貌由原來的清麗變得嫵媚,但那清澈的大眼睛充滿着好奇與純真,卻是怎麼也遮掩不掉的。這樣子看在袁三娘眼裡,不由讓她心裡一軟,嗤笑一聲道:“哪裡來的什麼人皮?不過是一些材料所制。另外,不是我做的,我也沒這本事。至於哪裡來,姑娘,我告訴你,要想活命長,還得少知道爲好。咱們只管做事,不要多問。”
“多謝三娘教導。”林小竹站起來,斂衽行禮,躹了一躬。這袁三娘雖是第一次見面,說的話卻是發自肺腑,是真正地爲她好,她領這個情。
袁三娘見狀,嘆息一聲,道:“這年頭,知好歹的人不多了。還好,你還算一個。”說完,把水盆端了出去。
林小竹亦站起身來,跟着出了門,這才發現這原來是個套間。外面的隔間裡放了一鋪牀,牀上帳縵鋪蓋甚是齊全,應該就是袁三娘所住的地方。
從外間走出去,映處眼簾的是一個院子,院中古木參天,將火辣辣的太陽遮去了一半;樹下流水潺潺,花木繁茂。再加上涼風習習,讓人心生愜意之感。
林小竹有一瞬間的恍惚。她走進袁天野的書房時,正是午時,太陽正當頭。而此時,日影不過是往西偏了那麼一點點。可以看得出,她從暈迷到此時,不過是相隔了一個時辰不到的時間。大隱隱於市,可見她還在京城裡。
袁三娘將水潑在了水池旁的花木上,正要回房將水盆放下,便聽得院門外有人敲門。
“來了。”她隨手將水盆放到地上,起身去開門。
“袁三娘,周柔姑娘來了,想請教茶藝。不知你家姑娘可有閒空?”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葉青姑娘,您看?”袁三娘回過頭來,詢問林小竹。
“有請周柔姑娘。”袁天野的話猶在耳邊,林小竹知道此次任務時間緊迫,而且她也是閒不住的人,巴不得有事可做。這周柔一來,正中她的下懷。
“周柔姑娘請。”袁三娘側開了身子。
一位十八、九歲,面容美豔的女子,在一位丫環的攙扶下,邁進了門檻。她的眼波在院子裡一轉,最後將目光定在了林小竹身上,打量了她兩眼,然後側身福了一福,行了個禮,道:“往後幾日,有勞葉姑娘了。”
“不必多禮。”林小竹笑着還了一禮,眼裡卻閃過一絲疑惑。因爲面前的這位姑娘,雖然面孔極爲陌生,可這身影,還有那說話的腔調,卻給她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莫非,這是山莊裡三班的哪位姑娘?
在腦子裡篩選了一下身量和味覺出衆的人,她的心裡已隱隱有了答案。這位周柔,恐怕就是一直跟吳彩雲不對盤的週二妮了。
想到這裡,她暗自警醒。既然袁三娘這麼苦心地要給她遮掩原容,大概就是怕一旦某位棋子出事,便會牽連其他人,讓敵人順藤模瓜地一網打盡的緣故。想來這週二妮被精心教導,是要送到某高官家中去做寵姬的。自己要想保護好自身安全,現在要做的便是不讓週二妮認出自己。
“二位姑娘,這邊請。”袁三娘見兩人見禮完畢,作了個手勢便在前面帶路,朝西邊的榕樹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