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有一個東西在她心裡已經死了

101. 有一個東西在她心裡已經死了

蘇曦長吁了一口氣,彷彿是一架剛從霧中鑽出的飛機,耀眼的燦爛日光讓她暈眩,原來是這樣!

“我擔心她報復你,所以我想問問你什麼時候上班?我去你醫院候着,他們不敢亂來。”陳大明說着又補一句,“再說還有我童哥。”

陳大明的第一句話把蘇曦氣壞了,但聽他說完第二句話,她又覺得陳大明一片好心爲她,不忍責備。可蘇曦眼前又浮現出王蕾受傷的臉。

“蘇姐,蘇姐,能聽見嗎?”

“我在聽,”蘇曦說,“你也能聽見我說話吧?”

“能。”

“我求你一件事。”

“沒問題。”

“別再管我的事了。我謝謝你的一片好心。”蘇曦懇切地說。

“可是,我……”

蘇曦放了電話。

賓館大堂的咖啡廳大都有這樣的魅力,讓心情不好的人寧可留在這兒,而不是起身離去,彷彿外面的所有地方都還不如這裡。

王蕾的父親走了,焦凱還坐在原來的地方,既不出神兒,也不難過,很平靜的樣子。

“先生,您?”服務員按慣例過來收拾王蕾父親的杯子,同時也感到奇怪,先走的顧客把錢付了,這在賓館大堂並不常見。

“把這杯也收走。”焦凱指指自己面前一口沒喝的咖啡。

服務員按他說的,也將另一個杯子放到托盤上。但沒有問他還需要點兒什麼,焦凱被蔑視的自尊心又痛了起來。

“有什麼喝的?”在服務員轉身要離去的時候,焦凱很不友好地喊了一聲。服務員回身看他,好像不明白焦凱指的是什麼。焦凱發現這是個很順氣的女人長得有些逗人兒,一險受委屈的樣子,於是他不安起來,心想自己是個大男人啊,對一個小姑娘發脾氣,可卑了。

“酒什麼的。”焦凱緩和一下語氣。

“我可以從旁邊的酒吧給您端來。”

“好。”焦凱說,“一瓶乾紅。”

“一瓶?”

焦凱點頭。

“什麼牌子的?”女服務員問。

“隨便。”

焦凱信任地對女服務員說,好像一個垂死的人,把最後對死亡方式選擇的權力交給了別人。

焦凱喝了半瓶乾紅之後,已經有了醉意。這時,他明白了自己爲什麼還留在這兒不願意去——沒有人在等他。他不願現在,在他尚還有幾分清醒的時候回到他的住處,他受不了這種心境下那小屋帶給他的孤寂和壓抑。那小屋應該是隻該是個爲偷情而存在的地方,那久久都沒拉開過的窗簾,把屋裡的一切跟外部世界隔開了。

但他也不願意喝醉以後回去,因爲他受不了一個人從醉酒中醒過來時的難受,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他苦笑一下,繼續喝下去,發現自己並不堅強。

焦凱又喝了一杯,心情是不願留下來,但又懶得走。時間已經不早了,他想王蕾和蘇曦肯定都睡着了。這是世界上跟他有關係的兩個女人啊!一個男服務員走近焦凱,低聲說:

“先生,能請您到旁邊酒吧接着喝嗎?那兒有歌手。”

焦凱迷迷糊糊地點頭,隨着服務員進了大堂另一側的酒吧。服務員給焦凱安排好位置,把他的酒瓶和酒杯又擺到桌子上,然後對吧檯的人眨眨眼,便離開了。

一個女歌手正在唱一首焦凱從沒聽過的勁歌,焦凱覺得酒吧的氣氛更適合他此時的心境,彷彿在他苦澀的舌頭上撒了一層糖,滋味好一點兒。他又喝了一大口,想起“激爽”,又想起勞動公園的草地,想起草地上王蕾白得耀眼的胴體,在月光下泛着的光芒……一種莫名的詩意在焦凱心裡盪漾開來,他開始注意着那個有一頭濃髮的女歌手,她的頭髮幾乎遮蔽了她的臉。

歌聲爬到最強的高音後,停止了。

女歌手好像也有了焦凱一樣感傷難過卻沉溺其中的心情,在上首歌過後的安靜中操過一把吉他,坐下,什麼都沒說,便用英語開始唱一首歌

女歌手低頭唱着,長髮像沒拉到盡頭的帷幕,把女歌手的面龐隱在一片虛幻中。焦凱被女歌手唱的這首歌吸引了。他聽不太懂歌詞,偶爾明白的幾個單詞讓他知道這是首跟愛情有關的歌曲。但這首歌的曲調以及這曲調所營造的氛圍深深地感染了他。

他好像通過音樂已經理解了它,又通過對它的理解明白了自己。他忘記了喝酒,忘記了周圍人說話的聲音,聽啊聽啊,彷彿這歌聲把他和女歌手帶離了這裡,到了海上,遠離了生活苦惱和憂傷,只有陽光慷慨的籠罩……

女歌手唱完了。她放下吉他,朝吧檯走來。焦凱一直在看她。他喝得已經不少,但還能分辨,她並不好看,所以才用頭髮遮掩。女歌手要了一杯橙汁,焦凱的位子離吧檯很近,拉拉女歌手的衣裳,像一個小男孩兒一樣認真地問:

“我能請你喝這杯橙汁嗎?”他儘量口齒清楚地說完這句話。

女歌手回頭看看焦凱,又看看他桌上的酒瓶,便端着橙汁坐到了他對面: “爲什麼?”她問。

她一這樣問,焦凱立刻對這個並不漂亮的女歌手有了很大的好感,她是個真正的歌手,他想。

“我想請你告訴我剛纔那首歌的歌詞。”

女歌手看了焦凱一眼,很老練地掩飾住了自己的驚喜。這是她最喜歡的歌之一,而歌詞則是她更喜歡的。她沒想到的是,第一個打聽這首歌詞的竟會是一個男人,在酒吧裡的一個男人,而且是快喝醉的一個男人。她原以爲只有女人才會對這首歌感興趣,進而詢問歌的內容。

“你爲什麼喝這麼多?”女歌手沒有馬上回答焦凱的問題,而是隨口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但她的樣子卻在告訴對方,不必回答她的問題。

“沒什麼,就是想喝。”焦凱說。

女歌手把酒瓶裡的乾紅倒進自己的橙汁裡,然後一飲而盡。焦凱見此情景,掏出自己的錢包,態度謙遜微笑着把它送向女歌手:

“看看還能給咱們來點什麼。”

女歌手看着焦凱笑笑,起身,並沒接他的錢包,焦凱舉着錢包的手咣噹落到桌子上。女歌手又回到焦凱身邊時,交給了他一張紙條。酒吧很暗,焦凱掏出打火機,讀完了字條。那上面寫着:

你只有等到有人愛你時,

你纔會變得很重要,

你只有等到有人關心你時,

你纔會變得很幸福。

這是歌詞。

清晨六點半,焦凱用鑰匙打開自己從前的家門。這之前,他在街上已經走了近三個小時,他覺得夜裡的風已經吸走了他身體裡的所有酒精成分。但他並沒因此有清醒的感覺。他聞着家裡清晨特有的氣味,這混合着傢俱油漆衛生間香皂廚房食物外衣灰塵的氣味,又帶給他熟悉的感覺,就像他每次出差早晨下車回家一樣。

一切都還安靜,蘇曦還沒起牀。他沒脫鞋就走進了客廳,四周打量一番,沒有任何變化,不知爲什麼,焦凱突然就有了壞心情,甚至比昨天的心情更壞。在這個瞬間他好像明白了自己爲什麼越來越喜歡喝酒,在無法保持清醒的混亂中清醒着是非人的折磨。

他推開臥室的門,蘇曦坐在牀上看着他,她的臉又是那樣毫無表情。她不僅知道焦凱進來,而且還打定主意不出來迎迎他,焦凱這麼猜測着,氣又不打一處來。

“你知道我回來。”焦凱十分生氣,所以說出的話有些沒頭沒腦。

蘇曦看着他,還是那種沒有表情的表情,但沒說話。焦凱看着她光潔的臉,想起了王蕾的臉。他從沒碰過蘇曦,但此時此刻他想狠狠地在蘇曦的臉上打那麼一下子,因此他不明白,這個女人爲什麼現在還能無動於衷地看着他。

“是你親手做的,還是找人做的?”焦凱說這話的時候從牙縫裡擠出的蔑視和憤怒像毒氣一樣充滿了整個房問,他想看看蘇曦接下來的反應。

蘇曦依舊那樣看着他。焦凱這時發現了蘇曦眼睛裡又閃現出對他的蔑視。他覺得那雙眼睛在說,無論發生了什麼事,你 焦凱都沒資格說三道四。

“你啞巴了?”焦凱吼了起來。

“焦凱,我沒什麼好說的。”蘇曦的話再次被焦凱誤解,他想蘇曦的意思是對他沒什麼好說的。

“蘇曦,你別走得太遠。你以爲我不會對你動手,所以你就在我面前擺出這副嘴臉,你真噁心透了。我告訴你,蘇曦,我的確不能打你,也不想打你,但我可以做別的,直到你能換一副人的面孔。”

“那你就做吧。”蘇曦說得平靜,聲音很低。她覺得她的歷爲已經不再讓她擁有阻止焦凱報復的權利,同時,許多事對蘇曦來說也無所謂了。

“蘇曦,你太壞了。”焦凱大喊起來,完全誤解了蘇曦的態度,他差不多喪失了正常的判斷能力,無論從誰的臉上眼睛中看到的都是對他的蔑視。王蕾對他叫喊過後那種凝視,彷彿在對他說:“我看透了你,你不過是個膽小鬼。”

王蕾的父親透過咖啡的熱氣看他的目光也在轉告,你不配我的女兒。現在又是蘇曦!

焦凱氣瘋了,覺得自己快被這由蔑視編織的繩索勒死了。

“我做了什麼?他們又憑什麼蔑視我?”這聲音在他頭腦裡嗡嗡作響。他走到牀邊,抓起蘇曦身上的被子,狠狠地摔到地上。蘇曦並沒有驚慌,也許她心裡希望發生更嚴重的事。

焦凱見蘇曦依舊沒有反應,又去摔窗臺上的花盆。蘇曦下地,穿上浴袍,要離開臥室去廁所。焦凱氣炸了,在蘇曦還沒走出門的時候,把臥室裡的小電視摔到地上,電視沒有爆炸,只發出一聲悶響。蘇曦站住了,但沒有回身,接着馬上離開了房間。

焦凱砸壞了臥室裡所有可能被砸壞的東西,像瘋了一樣又衝入了客廳。在毀壞這些他親手安排起來的東西時,他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解脫,什麼都不用再考慮再顧忌,好像這瘋狂的世界裡只有他一個人,他不受任何限制,可以做任何事而不必承擔責任。一直壓在他肩頭的重負突然被他掀掉了。

焦凱像一個十足的瘋子在客廳裡連摔帶砸,不分貴賤,凡是瞬間在他眼睛裡能砸碎的,他都砸了。蘇曦從衛生間出來,站在客廳裡看焦凱毀壞着他們從前的家,沒有感到任何驚恐,也沒有半點阻擋的企圖。她突然明白自己,有一個東西在她心裡已經死了。

它是什麼?

“蘇曦,你看這樣不錯是吧?”焦凱氣喘吁吁地說,“我不打你,但你不要覺得你作惡沒人懲罰你。”說着,焦凱把拿在手上的加溼器摔到地板上,地板頓時被砸出一個坑。

焦凱打開酒櫃,拿出裡面一直儲存着的白酒。

“茅臺。”焦凱看看瓶子,然後揚手扔到身後,瓶子在地板上碎了,屋子裡溢滿了酒香。

“金光大蓼。”

“黃酒。”

“這可都是你的財產,蘇曦,現在你是不是有點兒後悔了。你以爲我不會爲王蕾跟你鬧是嗎?你想錯了。我現在可以因爲任何人跟你鬧翻。因爲一個X女也很值。這世界上的人誰都比你強。我恨你,蘇曦,你聽見了嗎?我恨你。”

蘇曦依舊沒有說話,她認爲焦凱說得對,她也恨自己。所不同的是,她到目前爲止還不知道爲什麼恨自己。彷彿一個人把自己的生活毀了,但不能馬上回憶起來,他是怎麼做的。

焦凱拿起了一個做功很粗糙的大瓷瓶,然後示威地向蘇曦晃晃。

“這個你肯定不需要了。”

“別,別砸這個。”蘇曦攔住焦凱。她心裡隱約升起一個願望,她要保護這個瓷瓶,因爲這是她的獎品,一個關於“心臟外科手術意外剖析”論文的獎品。“你可以砸別的。”蘇曦說着從焦凱手上拿過瓷瓶。

這時,門鈴響了。

焦凱和蘇曦互相看看,都沒有出聲。門鈴又響起來,蘇曦要去開門,被焦凱拉住。蘇曦發現剛纔呈現在焦凱臉上的瘋狂漸漸消隱了,門鈴聲把焦凱帶回人間。

“怎麼回事?”門外有個男人大聲問。

兩個人都沒有回答。

“瘋了?”門外又傳來聲音。不一會兒,他們聽見離去的腳步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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