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我只是你愛的複習
焦凱也坐到了另一把椅子裡,王蕾看見平靜的焦凱,以爲自己的無所謂傳染給焦凱了。難道他們曾經有過的那一切,都是虛假的?真的能就這樣不留痕跡地煙消雲散?她對焦凱笑笑,彷彿她想再一次證實,一切真的都是這麼無所謂了嗎?焦凱對她的微笑報以同樣的微笑。他的微笑沒有幫助王蕾證實,也沒有幫助她否定她的感覺。因爲焦凱早就從王蕾臉上看到分手時刻即將來臨的預兆。他也曾經想過要抗爭,要試一試留住這個女人,他還喜歡她愛她,還想在許多個夜晚摟着她入睡。
但他害怕,他在王蕾的臉上看見的不可更改的決心。讓他感到無力的另一個原因是那個他從酒吧領回家的女人。
“你幹嗎不擁抱我,把我放到你的牀罩上?你不是爲我買的新牀罩嗎?”王蕾突然說出這些話,突然得連她自己都吃驚,她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她的身體裡沒有絲毫類似情浴的東西。
焦凱也被王蕾突然冒出來的話驚着了,他以爲自己先前的感覺錯了。他又去看王蕾,王蕾雙目瞪着他,像從前對他發脾氣那樣,這讓焦凱又有了心悸的感覺,就像看見王蕾剛進門時 一樣。他站起來走近王蕾,在她旁邊蹲下,這時他又在王蕾的眉宇間看見她對他的排斥,他畏縮了,他不明白王蕾爲什麼要這麼做。焦凱的心頓時很疼,疼得他終於恨起自己,甚至對自己產生了蔑視,他覺得,王蕾現在不僅不愛他要離開他,而且還想嘲笑他。
焦凱調動着一個男人所能有的全部寬容和控制力,竭力微笑着拍拍王蕾的大腿,沒說什麼站起來,又回到自己的座位。
這一切在王蕾眼裡都變成了焦凱對她的輕慢,她覺得即使對一般客人焦凱也不至於這樣:在虛假的禮貌後面藏着輕蔑。
此時,理智如輕風一般遠離了王蕾,她再也分不清什麼是她身體要做的,什麼是她理智要做的,控制她的就是憤怒,一種過去在她跟焦凱吵架時曾經控制過她,讓她發瘋的憤怒。
她站起來衝到焦凱面前,跪撲到他的懷裡,不是擁抱而是扯住他的上衣:
“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你憑什麼這樣對我?因爲你我才被人撓成這樣,難道這就是你給我的報答?你要分手你可以明說,你少這樣污辱我!”王蕾一邊說一邊扯着焦凱衣服搖晃。
焦凱抓住王蕾的兩隻手腕,試圖讓她安靜下來:
“你冷靜點兒,冷靜點兒。我們一起去照鏡子,看看誰的臉上寫着要分手。你一進來你的臉就告訴我,你是來跟我了結的,不管我同不同意,不管我的感覺如王,你是下定決心要這麼做的。”焦凱一衝動說出了心裡話。
“你放屁,焦凱!”王蕾聽焦凱這麼說更加瘋狂了,她忘了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全部考慮,腦袋裡惟一能露頭兒的想法就是:她不允許焦凱這樣想她。
“要是我剛進門就這麼想了,我就不會讓你跟我睡覺。”
“你還年輕,面臨這種事找點兒藉口,不願被人拆穿,我能理解,但也不用把我當猴兒耍,呼來喚去的。”焦凱越說越傷心。
“我明白了,焦凱,你想以退爲守。”王蕾說着甩開焦凱的手,你幹嗎不明說,你有別的女人了!”
儘管焦凱對此有所準備,王蕾突然這麼說還是刺了他一下。他擡頭望王蕾一眼,王蕾馬上說:
“你用不着告訴我她是誰,也用不着坦白,這事兒跟我沒關係。我現在算是看透焦凱是什麼東西了。”
焦凱呆坐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一個被震撼了的觀衆。
“你幹嗎不說話啊?向我解釋啊?跟我說對不起啊!告訴我你想找個比我老實比我賢惠的女人做老伴兒,等你老了動彈不得了,她好護士一樣給你端屎端尿,照顧你。你想你多美啊,焦凱?什麼時候美夢成真啊?”
焦凱
聽到這兒笑了。
“你覺得好笑是嗎?是我好笑還是你好笑呢?當然我好笑,因爲你還不認識焦凱,不知道焦凱的形象。”
焦凱望着王蕾,想象得出她接下來要說的話,也許這將是王蕾對自己最後的傷害,焦凱想。
“要我幫你認識認識你自己嗎?”王蕾抱着雙胛,歪着頭挑釁似的朝焦凱發問。焦凱像一尊雕塑,目光散在空中。
“你肯定以爲自己很特別吧,不同於另外那些老在大街上的男人,”王蕾不管不顧地說起來,發泄成了惟一的目的,“四十多歲了,還試試改變自己的生活,多了不起啊!”
焦凱沒有動,等待着下面可能更鋒利的話語由王蕾的嘴射向他。
“但是我告訴你,焦凱,”王蕾越說越失去控制,漸漸地爲自己換上了一副刁蠻女孩子的嘴臉,此外還有的就是自以爲是,“你跟他們沒什麼兩樣,什麼改變生活,不過是臨老抓住青春的尾巴搖一搖。你以爲像你這樣改變生活的人就你一個嗎?太可笑了,這樣的男人成千上萬。你們戀愛時不僅性沒有解放,腦袋也沒解放,可能從沒想過天下還有這等美事兒,跟人睡覺還不跟人結婚,所以一個個四下溜溜,在身邊的女人當中找個說得過去的,在你自己還不懂什麼是婚姻的時候,就領了結婚證。然後就是生孩子,忙事業忙發達,這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這時候你們才發現我們的生活跟你們的不一樣。你聽明白了嗎,焦凱?我們是有代溝的。”
焦凱沒想到王蕾說出的話不僅讓他安靜下來,而且他希望王蕾繼續說下去。他在季峰死後也曾做過這樣的思考,可惜都是不了了之了。
“我們可以站在大街上接吻,大白天,當着成千上萬人的面兒,你們能嗎?不能!做夢都沒夢見過。”王蕾看見焦凱的認真表情,自己也平靜一些,但仍舊得說下去。她現在想說的話已經由原來對焦凱的謾罵,變成了自己內心的傾訴,“觀衆當久了,誰都不甘心。那些先富起來的,先成功的男人於是發現自己老婆原來已經沒什麼吸引力了,接着又發現,小姑娘也不光只愛小夥子,也有挺多小姑娘愛四十多歲的老小夥兒;老婆還說得過去的,他們就偷着泡小姑娘;老婆說不過去的,他們就藉着小姑娘的愛情幫助離婚,還以爲生活就此就更新了吶?那些跟小姑娘結婚的男人有幾個幸福得找不着北了?
他們比從前更缺時間玩麻將,應酬,錢被看得更死了。反過來說又有幾個小姑娘覺得找一個大齡小夥兒就找到了歸宿?年齡大就真心疼你,讓着你嗎?見鬼吧,年齡大帶給你的惟一收穫就是,你得承認他們比你狡猾,你玩不過他們。你不就這樣的人嗎?”王蕾突然又把矛頭指回焦凱,“難道你能否認你不是這樣的人嗎?”王蕾說着坐到地上,又傷心起來。
“你不用跟我說你新的女朋友是什麼樣的女人,我比認識她還了解她,她肯定各方面都不如我,也許還比我年長几歲,你挺會打算的,焦凱。對你來說,我年輕,長得還算好看,性感,有個性,家庭背景也不壞,你覺得你養不住我,對吧?你覺得我遲早有一天會離開你,對吧?你覺得你對我來說不過是個普通的職員,這不足以作爲我們未來婚姻的基礎,所以你還不如先下手。反正你通過我也把婚離成了大半兒,你就只等着有一天你老婆給你打電話,通知你去街道辦事處辦手續。這樣多好,你的新老婆不用受你舊老婆的任何傷害,挑個吉利日子就成新娘了。結婚以後,你天天看着你的新老婆,雖然平庸點兒,但不讓你想起你的舊老婆,你不用每天都產生內疚感。因爲你的內疚感都讓我帶走了。傷害過你舊老婆的人不是你的新老婆,而是一個你從前睡過覺的女人,她曾經是你的同事,叫王蕾……”王蕾說到這兒再也說不下去了,用手捂住臉痛哭起來。
焦凱沒有馬上過去安慰王蕾,因爲他還沒反應過來。他看見王蕾哭得很傷心,但
腦子裡還沒把這一切都歸位。王蕾的話好像剝掉了他最後的衣衫,連他一個人想自己的時候,形象也沒糟到這份兒上。與其說他被王蕾的話擊中了,不如說被傷着了。他心裡有了王蕾根本沒把他當回事的感覺。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相信,王蕾所說的這些話都是出自她的腦袋,他了解王蕾。
王蕾哭得更傷心了,她躺到地上,放聲大哭。焦凱慌了,憐愛戰勝了其他的感覺,他把王蕾的頭輕輕抱起來放到自己的腿上,爲她擦淚,撫摩她的臉龐。
“你從哪兒聽來的這些理論,現在用來傷害自己,別犯傻了。”焦凱希望息事寧人,不管怎麼說,他心疼王蕾,不願去究個是非。
“不是聽來的,”王蕾一邊抽泣一邊說,“都是我經歷過的,親眼看見的。”
焦凱抱起王蕾,看着她。王蕾說:
“焦凱,對我來說你不過是一個複習。”王蕾用盡最後的力量想再傷害焦凱一次,但沒想到她的話又首先傷着了自己。她想起焦凱之前的那個有婦之夫,心裡立刻無限可憐起自己,眼淚頓時洶涌起來。
焦凱把王蕾緊緊地抱進懷裡。他心裡清楚這力量來自他的善良而非愛情。王蕾的話把他對他們這段感情的理解攪亂了。
王蕾在焦凱的懷裡哭得那麼無助。她依憐的樣子像一隻溫柔的手,一次又一次掠過焦凱本來已在發顫的心。他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也許我理解錯了,也許她本不想分手,也許我該試試抓住她,再試一試,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也許我們還能重新開始。”
焦凱終於衝動地把王蕾更緊地抱住。他語無倫次地說:
“讓我們再試一試,我愛你,別離開我,再試試,再試試,別管那個女人……”
王蕾聽到這兒,猛地掙開焦凱的擁抱:
“原來真有一個女人?”王蕾驚異地望着焦凱,低聲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流氓。”
焦凱突然覺得眼裡的一切物體都離他遠去。它們重新停留在更遠的地方,可是焦凱卻不能兩眼聚焦看清它們。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落在王處,他就像練習對眼兒的孩子那樣,讓視線中的一切模糊起來。
許多年後,他回憶這個片刻,他發現自己想說的是“別管那些女人……”,但他說出了“那個”。
“難道這又有什麼區別嗎?”也是許多年後,他問自己。對此,他做出了否定的回答;同時,他好像也看見了那股巨大的力量,它就像被設置了一般,決定着他的生活。
被外甥電話叫到樓下的侯博,看見探視人口那站着十多個學生,心裡叫苦不迭。他們三三兩兩地站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話,好像一羣等待出發命令的鳥。他們有人手裡拿着成束的鮮花,有的提着水果籃兒,侯博看得出學生沒少花錢。
他先把自己的外甥扯到一邊兒,訓斥起來:
“你瘋了,帶這麼多人來,這兒心臟外科病房,上去這麼多人,病人還不讓你們嚇死幾個?”
“可是老舅,算我求你了,,我也是沒辦法。我們班六十人,纔來了十個。你知道這已經不容易了,我們是抽籤決定的,不然你不讓誰來啊?!老洛跟每個同學都鐵。”侯博外甥一口氣說完了。
“都什麼?”
“都鐵,就是關係都不錯。”
這時,另幾個同學也湊了過來。
“哎,高同,這就是你舅啊?”一個男生指着侯博問。
高同點點頭。
“哎,舅,”那男生一着急也叫上了舅。
“哎,別亂叫,我可當不起。”
“哎,大夫,您無論如王得讓我們進去,老洛他,嗨,一句話,我們特想見他。”
“就是,幫忙讓我們進去吧。”其他的也在附和。 “少進幾個吧。”侯博說。
“不行。”同學們異口同聲地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