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到那一行騎士越行越近,明教衆人皆警惕起來,一時間氣氛變得肅殺。
楊逍撥馬靠近趙禹,低聲道:“教主,他們只有數十騎,咱們大可以圍殺了這一路人馬,而後抽身疾退,換條路線前行。”
趙禹擺擺手說道:“咱們若想繞過安豐,要兜一個大圈子浪費時間不說,前路是否仍有兇險,也不可預料。況且,劉福通若真想將咱們留在豫南,斷斷不會只派出這區區幾十個人。且瞧着吧,他未必就肯與咱們撕破臉皮。”
正說着,那一隊騎士已經衝到近前,遠遠停下來,從隊伍中行出一人,卻是一個老相識,劉福通麾下原潁州分壇的頭目羅文素。那羅文素在馬背上遙遙拱手,卻不敢上前,只朗聲道:“趙總管,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趙禹越衆而出,馬鞭指向羅文素,說道:“羅文素,你也是我明教中人。現今見到教主,卻連馬都不下,這是什麼樣的禮節?”
那羅文素尚記得數年前趙禹在潁州城門前展露那一招飛刀絕技,聽到他指責言語,下意識便往後方退了退,氣弱模樣登時引得趙禹身後明教衆人鬨然大笑。這一鬨笑,令得羅文素神色愈發不自在,想要駁斥幾句,話到嘴邊卻變成:“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我奉劉太保之命做一信使,有書信一封要呈與趙總管。”
說罷,他揮揮手,身邊一名騎士下馬一路疾行過來。
趙禹俯身接過那騎士奉上的信件,打開來看了看,表情卻無甚變化,轉頭對楊逍等人笑道:“劉福通要同我談一談。”
五行旗吃過劉福通不小的苦頭,聽到這話之後,莊錚等人急忙說道:“教主切勿要中了這賊子奸計!”
趙禹卻說道:“便見他一面又何妨!說實話,明爭暗鬥這些年,我也想瞧一瞧此人變成了什麼樣子。”
他轉過頭,對羅文素說道:“劉福通雖有悖逆之實,名義上卻還是我明教中人。我沒道理去見他,你回去告訴他,若想與我一談,便自來拜見!”
羅文素聽到這話,表情又陰鬱幾分,卻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拱拱手,便又引衆退去。
目送羅文素等人離開,楊逍上前疑惑道:“劉福通要與教主談一談,能談些什麼?”
趙禹將信轉手遞給楊逍,楊逍接過後快速瀏覽一遍,只見這信中語氣謙和有禮,通篇客套無比,好似久別多年的至交好友鴻雁傳情,根本瞧不出彼此之間劍拔弩張的形勢,更與楊逍印象中桀驁奸詐的形象並不吻合。楊逍益發覺得疑惑,揚揚手中信件,皺眉道:“他是否在故意示弱,目的卻是要消除我們的戒心?”
趙禹笑着搖頭道:“這卻不是僞裝,而是真的在示弱。先前我就與楊左使講過,這劉福通的應對,將會令你大吃一驚。現在天下這幾路尚成規模的紅巾軍,對我做教主之事反應各不相同,恭順者未必就會俯首帖耳,桀驁者也未算得可怕,反倒是這態度曖昧的劉福通,接下來一段時間只怕會成爲咱們最牢靠的盟友!”
聽到這話,楊逍等人臉色皆變,紛紛道:“劉福通此人狡詐無比,潁州分壇數萬人命血跡未乾,教主要與此人合作,無異於與虎謀皮,要三思啊!”
趙禹卻笑道:“他有險惡心機,我卻也不是良善人家。諸位且瞧着,瞧這劉福通要擺出怎樣的姿態,才能說得動我與他合作。”
趙禹雖然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衆人卻未能完全放下心來,紮營時特意選了四野開闊不利於偷襲圍困的所在,更分佈出大量斥候,全神戒備。
到了傍晚,安豐方向已經傳來消息,這消息卻令衆人大吃一驚。
劉福通不攜一兵一卒,自己駕車出城,直奔此處而來!
得知這個消息後,不獨楊逍等人大感吃驚,哪怕早有預計的趙禹也頗覺意外。他能從劉福通模糊不明的態度中推算出其境況艱難,也能猜到劉福通有與自己和解的打算,卻是想不到劉福通和解之心竟然這樣迫切。
天色將黑的時候,劉福通駕着馬車來到營地外。他只着一件灰布長衫,兩鬢斑白,眉間愁苦,與尋常爲生計奔波的老農無甚區別,絲毫瞧不出統領千軍萬馬、揮斥方遒的梟雄姿態。到了營門前,未及下車,劉福通便先坐在車轅上對早已等候在此的趙禹等人拱手爲禮,同時自嘲道:“要各位久候,真是失禮!我這人自大慣了,以爲自己趕這馬車不是什麼難事,卻不料行到半路這畜生尥蹶子不肯前行,耽誤了太多時間。”
劉福通一邊下車來一邊絮絮叨叨說着話,衆人瞧見這一幕,皆詫異莫名,如楊逍等未見過劉福通的人還以爲他不是本人,至於莊錚等人,見到劉福通目下志氣全消、泯然衆人的模樣,心中卻禁不住生出許多感慨,原本對他滔天恨意竟也不知不覺消退稍許。
趙禹只擺手道:“劉壇主名滿天下,要我等你一等,算不得什麼大事。咱們也是老相識,你卻不必做到這一步。”
劉福通看了趙禹一眼,神色頗爲複雜,只是嘆息一聲,而後才轉頭撩起馬車車廂的簾布,對裡面喊道:“和兒,咱們已經到了。你想要見名動天下的魔君趙無傷,他現下就在車前了。”
車簾後探出一個腦袋來,卻是一名面色蒼白有些瘦弱的少年,那少年見到營門前站立這許多人,神色之間略顯惶恐,待瞧見滿臉慈愛微笑的劉福通後,才平靜下來,低聲道:“爹,哪一位是趙無傷?”
劉福通指了指趙禹,而後纔對衆人笑道:“這一個,是我的幼子劉和,自幼體弱多病,少見生人,讓諸位見笑了。”
衆人並行往營地中走去,穿過營地,許多五行旗精營士兵見到劉福通這個不共戴天的仇人,紛紛怒目而視。而劉福通承受衆多怒火沸騰的目光,卻恍若未覺,只緊緊拉住幼子的手,與他介紹明教衆多大人物。
到了中央大帳,兩下坐定後,趙禹望着與數年前意氣風發相比已經迥然不同彷彿換了一個人的劉福通,心中也頗起漣漪,嘆息一聲後笑道:“世事無常,用在這一刻,真是恰當。未料到我與劉壇主尚有心平氣和對坐下來的機會。”
劉福通連忙側身道:“教主胸襟廣闊,肯暫且放下過往恩怨,劉某卻是慚愧得很。”
衆人心神不屬寒暄幾句,便在營帳中用過晚飯。這期間,劉福通一邊與衆人說着閒話,一邊細心照顧身邊仍有些懼生的幼子劉和,無微不至的慈愛模樣不似作僞。這一個慈父形象,卻與衆人原本對其認知的梟雄姿態完全相悖,令人疑心大起。
用過晚飯後,趙禹擺擺手屏退了衆人,大營中只留下劉福通父子,他沉吟片刻,問道:“令郎多大了?生的什麼病,可請名醫診治過?”
劉福通拍着愛子額頭,溫聲道:“今年已經八歲了,孃胎裡先天不足落下的病根,根子弱,也只能經年累月調養着,卻沒什麼太好法子。”
他拍拍兒子肩頭,說道:“和兒,你且先跟着兵大哥出去玩耍片刻。爲父要與魔君談一談。”
那少年劉和雖然極不情願,卻也不想違背父親的意思,怯生生跟着親兵出營去。
目送兒子離開營帳,劉福通才轉回頭,苦笑一聲道:“或許是殺孽太多,遭了報應。我膝下四子,一個夭折,兩個死於兵災,唯餘這個幼子,卻還是難養活的模樣。”
趙禹端起茶盞舉了舉,輕笑道:“劉壇主也信因果報應?”
劉福通搖搖頭,旋即又說道:“佛家所說的業報,太玄虛,我是不相信的。不過人一世做過什麼,落個什麼後果下場,卻不能不信。”
趙禹點點頭,而後又說道:“你所部紅巾軍境況有些不妙,大敗之後人心浮動,這些我也有所瞭解。不過要講到讓你姿態放的這般低來向我示弱,卻也還未到那種地步,我真是有些不明白了,劉壇主可否解一解我心中的疑惑?”
聽到這話,劉福通面色一肅,在這一瞬又變成殺伐果決的梟雄模樣,他低笑道:“李察罕的確不凡,韃子也大勢未去,尤其北地李思齊、張良弼這些漢人地主們,一心要保韃子江山,的確給我造成很大困擾。不過,他們想要將我趕盡殺絕,卻也難得很!我雖迫不得已退出汴梁,暫居安豐,麾下尚有十餘萬大軍,山東毛貴、田豐以爲援助,又盡收南陽潰軍,想要東山再起,卻也非難事。”
趙禹輕啜一口茶水,將杯子放在案上,問道:“那麼,是南陽潰軍出了問題?”
劉福通聽到趙禹這一句話,面色頓時一僵,而後便搖頭苦笑道:“我劉福通一生,未發自肺腑欽佩過旁人,唯獨對教主,卻是佩服的五體投地。你道爲何?”
趙禹略感好奇說道:“願聞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