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禹看着恭敬跪在自己身前的薩平,嘴角禁不住泛起一絲笑容。
這薩平自然是真的,而非任何人所假扮的。早在他從西域返回滁州時,薩家的薩平薩安兩兄弟便在沈萬三的引見下前來拜會自己,進獻《海夷志》。後來待他拿下應天后,薩平更是直接投入他麾下擔任一名幕僚。今次他北上大都,薩平自告奮勇隨行而來,因而纔有眼前這一幕的發生。
瞧着衆人驚詫莫名的神色,他擺擺手對薩平說道:“起身說話吧。在座這些人似乎有些是你的舊相識朋友,你也尋個座位坐下來吧。”
聽到趙禹這般說,薩平才站起身來,環揖一週而後視線才落在仍自目瞪口呆的搠思監身上,笑道:“丞相大人別來無恙啊。咱們該有七八年沒見了吧?遙想當年,丞相大人在福建爲官,理政一地,咱們之間交情便頗深厚,只是丞相榮遷大都之後才少了一些來往。今次我來大都本該先去丞相府上拜會,只是要陪着我家少主人,身不由己,若有怠慢之處,還望丞相大人一定要體諒一下。”
搠思監自看到薩平第一眼,腦筋便呆滯下來,下意識拱手爲禮。待聽到薩平遙想當年之語,麪皮禁不住微微發燙,當年他在福建爲官,並不是怎樣顯赫的官職,絕少有機會高攀薩家這等頂級豪門。縱有幸出席薩家的宴會,也只是在一干權貴當中敬陪末席,只能遠遠瞻望。正因如此,待他回到大都靠上了樸不花這靠山青雲直上後,每每想起當年之事,對於薩家的豪富作派仍是心折無比。所以在反駁趙禹之時,纔會張口就說出薩家之名,一面是想借此擡高自己的交際門路,一面則是心中潛意識仍把薩家當作高不可攀的存在。
哪怕他如今身份已經今非昔比,在面對薩氏子弟時,心中仍有些底氣不足,頗有自慚形穢之感。待聽完薩平的問候致歉之語,他連忙拱手道:“薩兄言重了,咱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哪裡會……慢着,薩兄所說的少主人,莫非就是這位王公子?”
說着,他眼中再次泛起驚駭之色,望向正笑吟吟的趙禹。
薩平聞言後,似是頗爲自豪狀說道:“我薩家雖不算得鐘鼎之家,但肯甘心奉之爲主的也少之又少。我家少主人,自然就是這位南洋王家的王尊王公子。”
講到這裡,薩平又一臉恭敬對趙禹彎腰行禮。那有板有眼的模樣,令趙禹心中不禁莞爾。
此言一出,衆人望向趙禹的眼神中驀地泛起一層濃濃敬畏與好奇之色。薩氏一族家累萬金,是真正可輕王侯的豪貴之家,可是竟然甘心奉這年輕人爲主而以奴僕自居!如此聳人聽聞之事,若非親眼所見,他們便連想也不敢想象!
樸大寶對福建薩氏所代表的意義不甚明瞭,只是看到自己新結識這位王公子僅僅手下一個奴僕,便能與堂堂丞相大人稱兄道弟,已經樂得眉開眼笑,自此對趙禹的身份再無懷疑。聯想到先前所知的情報,他再望向趙禹的眼神益發熱切,這哪裡是一個人,分明就是一尊活生生的財神啊!
搠思監卻仍不肯死心,繼續刨根問底道:“可是,我怎麼從未聽說過這南洋王家之名?也從未聽說過薩家有什麼頂頭的主上!”
薩平來的路上早聽楊逍描述過此間情形,聞言後便笑道:“丞相大人有所不知,我家少主人這一家在南洋定居已經幾百年,向來低調做人,但影響力卻極爲深遠,正應了‘潤物細無聲’這句古話。南洋那些子民,泰半受惠於王家,但卻絕少知曉此事。甚至我家都是在二十多年前纔得到老家主賞識拜入王家門下,至於那些尋常人,又哪裡會有這等榮幸!”
聽到薩平這話,衆人再次禁不住齊刷刷倒抽一口涼氣,根本想象不到這王家究竟是何等的龐然大物,竟連豪富如福建薩家都以拜入其門下爲榮!
薩平見搠思監仍是不肯相信,便繼續說道:“丞相是否還記得有一年所有南洋來的珠船皆銷聲匿跡,令得福州一地珠寶陡然漲價數倍?”
搠思監仔細回憶片刻,才點點頭說道:“有這樣一件事,當時的解釋不是說南洋暴風大雨阻隔了海路交通?”
薩平笑着搖搖頭道:“對於不夠資格知曉內情的人自然要這樣說,實情則是,當年乃是我家老家主也就是王公子嫡親祖父大壽之期,天保九如之喜,整個南洋的珠商商議爲老人家祝壽,將南洋一整年採集的海珠皆留存下來,搭建了一座祈福高塔!我有幸代表寒家前去祝壽,親眼見到那畢生難忘的景象,足足數十丈高全由珍珠搭建起來的佛塔,幾乎佔據了一小半的島嶼!諸位不妨設想一下,這樣雄壯景象,只看一眼便能足慰平生了!”
薩平這番話講出來,整個閣樓上頓時鴉雀無聲,便連呼吸聲都沒了,針落可聞!幾十丈高珍珠搭建的佛塔,不要說想象出那個畫面,單單聽到這個字眼,衆人便驚駭得連呼吸都給忘卻了!
撲哧一聲輕笑打破了閣樓中持續良久的沉寂,卻是趙禹實在忍俊不禁笑出聲來。入城中來他雖然也一直在裝腔作勢,但總還有個限度,而薩平卻是沒邊沒沿的胡吹大氣,偏偏以他的身份講出來的話還由不得衆人不相信。幾十丈高的珠塔?當真是想人之不敢想!
然而趙禹忍俊不禁的笑容,落在衆人眼中則是自家得意手筆被人講起來,心中禁不住生出喜悅。本來是毫無可信度的事情,但若一旦讓人接受下來,則會信之不疑乃至自己下意識去尋找合理的解釋,便如樸大寶已經禁不住失言說道:“怪不得王公子竟闊綽到攜帶三大船的財寶北上大都,原來竟有豪貴到這般地步的家世!”
有了樸大寶失言佐證,衆人對薩平那番話益發相信起來。
薩平仍是一臉驚歎狀嘆息道:“可惜,老人家宅心仁厚,不想因爲自己一家之事鬧得天下人都不得安寧。所以,那珠塔只搭建了半個月便被拆除了,所有珠寶運到中土,令得福州一地珠寶價格下跌了七成有餘,便連平民小戶之家也能置辦下幾件珠寶來,留待日後嫁娶之用,也算老人家回饋天下之舉。”
連番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從薩平口中娓娓道出,尤其身邊又有一個搠思監下意識點頭確認,衆人只覺得過往那些常識轟然倒塌。原來真正的豪富並非錦衣玉食享受不盡,而是一念動則攪動天下都騷動不止!若真豪富到了這種程度,那和至尊的皇帝又有什麼區別?甚至皇帝都不可能在整個天下擁有這樣無與倫比的影響力!
薩平仍是意猶未盡,咂咂嘴巴繼續說道:“今次在下陪着少主人來到大都,本該逐一拜會諸位朋友,卻至今沒能抽出時間來,實在抱歉得很。眼下大家齊聚一堂,有件事情不妨提前知會大家一聲,免得事到臨頭你們措手不及,來不及佈置。明年又是老人家大壽之期,今次總算輪到了寒家來佈置。有鑑於以往數次勞民傷財卻不得老人家歡心,今次寒家準備反其道而爲之。”
聽到這裡,衆人皆禁不住豎起耳朵來,想要聽一聽薩家要如何做才能蓋得過那珠塔的風光。
待衆人目光皆望向自己後,薩平纔開口道:“今次寒家並不打算給老人家進獻什麼奇珍異寶,說實話,以南洋王家的財力本領,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這地面上還沒有什麼東西是他們弄不到的。所以,今次寒家準備投老人家所好,有鑑於天下紛亂良久民不聊生,從明年三月開始,便從西域與南洋兩路運輸糧食前來中土,皆以低於市價五成的價格出售,讓天下人人皆有吃食!”
饒是衆人已經驚駭得無與倫比,聽到這個消息後,仍覺一道霹靂劈上頭頂。如今天下紛亂不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爲連年饑饉,糧價奇高不下,民衆無所食自然要犯上作亂,以致形勢糜爛至斯。而薩家若能做成這般義舉,如今糜爛的局勢勢必緩和一些,這可是真正福澤天下的大手筆!已經有些憂國憂民之人禁不住心中哀嚎,王家那位老人家若能早幾年過這大壽,天下稱孤道寡的反賊不知要少上幾成!
搠思監或是當真有幾分理智本領,或是從心裡就不認可薩平所說的話,聽完之後便反駁道:“薩兄這話似乎有些不着邊際,你可知天下人丁幾戶?可知山南海北有幾路幾府?想要市價五成的糧食澤被萬民,你們能夠調集得出那麼多糧食?我非是看輕你們薩家,只是這種事情絕非一家能夠做成,若強要去做,只怕累得家資散盡也難有成效!”
衆人聽到這話,原本激盪的心情也稍稍冷卻下來,紛紛凝望薩平,想聽聽他如何作答。
薩平沉吟片刻,才說道:“丞相大人有所不知,寒家爲了準備這件事,可說是籌劃數年之久。誠然,中土連年饑饉,想要一時間籌備那麼多糧食,不要說寒家,便連皇帝陛下只怕也做不到。然而南洋則不然,這幾年來風調雨順,寒家又與占城、爪哇等國做了一番交易,百姓開墾出大片良田,此地稻米一年兩次乃至三次的收成,糧價比中原賤了數倍都不止。同時,寒家還邀請了南洋幾大世家一起促成此事……”
薩平侃侃而談,從貨物的週轉運輸一路講到豐年荒年的調節。他本是囤積經商的大行家,想要讓這些一竅不通的蒙古貴人瞧不出漏洞,自然簡單得很。講到最後,衆人已經對此事信之不疑,便連搠思監也根本尋找不出當中的漏洞,只能低頭沉默下來。
到最後,薩平又笑道:“今日知會諸位一聲,若有存糧保值的念頭,不妨暫緩一段時日,家中若有存糧,最好也在糧價下跌之前作出妥善處理。否則,明年糧價急轉直下,只怕會令諸位損失慘重啊。”
衆人聽到這裡,禁不住暗呼僥倖,幸而自己今天來到教坊聽到這一件事情。民以食爲天,這些蒙古貴人們縱使不善經商,也明白這個最樸實的道理。糧價連年攀高,乃是最適合囤積牟利的貨物。他們每一家都積存了數量頗多的糧食。若是不能預先知曉,待明年糧價陡然下跌,不知會損失多少!
趙禹聽到這裡,則忍不住暗暗對薩平豎起了大拇指。果然奸商纔是坑人的行家,眼看這些人信之不疑的表情,此事大有可供運作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