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劉福通品性如何,他對天下大勢的點評果然應驗。潁州起兵之事傳遍天下後,彭和尚起巢湖,徐壽輝起蘄州,郭子興起濠州,明玉珍起陝北,明教這幾部雖互不統屬,但卻不約而同紛紛起兵。餘者如張士誠、方國珍等地方豪強,也都幾乎同時豎起反元大旗。
趙禹等人到達武安時,唐洋等已經收攏五行旗敗軍兩千餘,餘者或是戰死或是逗留潁州,或是被元軍衝散不知所蹤。除此之外,尚有數千名明教老弱病殘。
武安位於徐州境內,說是一個縣城,實則連一個繁榮些的鎮子都比不上。被兵災水患波及,城牆屋舍坍塌過半,內外皆是形容落魄的明教弟子。
得知趙禹歸來,唐洋等人急忙相迎,還未來得及說話,那半大少年韓林兒已經衝出來,跪於趙禹馬前泣聲道:“求總旗使爲我父親報仇!”
趙禹瞧得五行旗及明教殘餘衆人皆面露悲憤,顯然恨極背信棄義的劉福通,他翻身下馬,彎腰攙起韓林兒,說道:“這血仇定有一日會報,我也恨不得生啖那惡賊!只是眼下還要將這些劫後餘生的兄弟們帶離險境,暫容他多活幾日而已。”
唐洋使人扶下泣不成聲的韓林兒,靠過來還未開口,便聽趙禹低聲道:“劉福通不能殺,眼下局面得來不易,若我們先自相殘殺起來,大勢必亂。”
唐洋等人還未被憤怒沖毀理智,曉得趙禹所說乃是實情。想到趙禹離開時他們曾信誓旦旦保證潁州分壇無事,眼下卻陷入到這般窘迫的境地,一時間都有些無言以對。
趙禹只從莊錚那裡大概瞭解到事情的經過,想起來才問道:“你們去少林寺理論,可有什麼結果?”
唐洋搖頭道:“少林寺聲稱不與我教接觸,一直避而不見。不過,我們已經查得清楚,那齊家當家人乃是少林寺圓真的俗家弟子。是了,圓真乃是少林四大神僧之首的空見神僧的入室弟子,武功厲害至極。那天屯田弟子又因水渠和齊家僕人爭吵起來,哪知齊家莊園中衝出近百名武功好手,一陣衝殺或打或擒我們竟損失了數百人!待顏旗使集齊人馬去理論時,那圓真便帶了幾個少林僧人隱在齊家莊丁中,不止殺了許多五行旗好手,連顏旗使都身受重傷!”
顏垣的武功如何,趙禹也頗知底細,待聽到他都被傷,才知那名叫圓真的和尚武功之高。沉吟了片刻,他說道:“這番血債,終究要討回來!現下情況如何?接下來要怎麼做你們可有了定計?”
唐洋嘆息道:“我們本待收攏部屬後便回攻潁州報仇,眼下已不可行。武安地狹無險,不是久居之地,我們這幾日往左近查探了一番,卻無好去處。眼下有兩個選擇,一是北上山東,據魯南之地自成格局,一是往南去濠州,郭子興或能安置這些餘下的教衆。”
聞蒼松接口道:“無論要往哪裡去,眼下卻有一個大大難題。咱們敗得倉促,一應糧草輜重皆不曾攜帶。眼下開春時也無處補充糧草,單單五行旗還好說,又要照顧那些孤寡教衆,已經要斷糧了……”
趙禹環顧一週,看到這些明教弟子個個形容枯槁,呻吟聲都有氣無力。尤其是耐不得飢餓的孩子,萎靡不堪。他眼角掃過牆角處蜷縮成一團的孩童,緩緩走過去。那孩童聽到動靜,擡起頭看到趙禹走過來,小臉上露出一些畏懼,一些猶豫,半晌之後纔將抱在胸口狠狠攥住的拳頭伸起來,遞向了趙禹。那烏黑的小手心裡,赫然捧着一截被舔舐地慘白、遍佈牙痕的指骨!
趙禹向來自詡心志堅毅,可是看到那孩童雖不捨卻又毅然分享的糾結眼神,看到那截被孩童視作珍寶的指骨,他的眼眶登時溼潤起來,背過身掩面而泣。以命相許未必是感人至深的男女情事,未必是蕩氣迴腸的豪俠之事,有時候僅僅只是卑微到令人髮指的生機分享!
良久之後,他才收拾情愫,凝聲道:“哪裡有糧食?去搶!”
唐洋遲疑片刻,才說道:“左近有一所大莊園,莊主名叫李思齊。他的莊園被汝陽王李察罕徵作軍倉,赤禿南下攜走一部分糧草,應還有一些存糧。若能劫來,可解燃眉之急。只是莊園中除了一千護糧軍,還有一干武功高手看守糧草。前幾日幾名斥候兄弟方靠近些許,便被那些高手給擊斃。咱們新敗之軍,士氣皆無,一戰不成便再無希望,因此不敢妄動。”
“有個希望便好,事不宜遲,我們先去看一看。”趙禹聽唐洋這般,便知這莊園必然極難攻下,所以他們纔不敢妄動。但總不肯死心,便提議道。
一行數騎出了武安,往西面行了小半個時辰,便看到依山而建一座頗爲寬廣的莊園。遠遠望去,這莊園比平遙城樑官堡還要巍峨,箭垛望樓一應俱全,就連繞莊而過的小河上都懸掛着纏滿倒刺的鐵索鎖住水流。
唐洋指着莊園說道:“這種駐軍的莊園最難襲擊,一應偷城路數皆用不上。縱潛進去幾人也很快就會被格殺,於事無補。唯一法子就是強攻,他們只要據牆飛射,我們便得以人命去填。而且我們一應攻城器械都無,只有搶攻城門。守軍只要在城門處安排下精兵高手,便可稱得上無懈可擊……”
厚土旗一名弟子說道:“原本還有挖掘地道一途,昨夜我們已經挖到距離城牆數丈距離,只是最後關頭還是被莊園中武功高手監聽察覺,不止毀了地道,數十名弟子來不及逃走皆被活埋在其中!”
趙禹望着那緊閉的莊園大門,眼中精光閃爍。汝陽王府供奉高手衆多,他很早之前就見識過,但凡有別的法子,他都不想在這種情況下與之交手對上。眼下已到山窮水盡的地步,若不想放棄那數千人命,唯有行險一搏!
斟酌許久,他纔開口道:“可選十餘名五行旗精銳兄弟與我一起搶攻城門,餘者待城門洞開時一擁而入,有多少把握可圍殺那千餘守軍?”
唐洋沉吟道:“最難便是攻開城門,只要能衝進去,五行旗兄弟皆是百裡挑一的好漢子,不畏懼任何精兵!”
沉默片刻,他又說道:“成或不成,咱們只得一次機會。若能成功,自然皆大歡喜。但若不成,還要另有計劃。所以,攻打城門之事由我們五名掌旗使來做,總旗使你要留在武安統領這些兄弟。哪怕最後我們皆不能成功,只要總旗使你還在,就能保住咱們五行旗這一點火種,另覓生機,日後許能成燎原之勢!”
趙禹斷然搖頭道:“此事只許成,不許敗!潁州分壇前車之鑑,我們若似喪家之犬惶惶逃命,不論去到那處,都只會被當作傀儡玩弄擺佈,坐實了外強中乾的名聲!只有背水一戰,生機繫於一處,才能殺出一個轉寰餘地!”
他回身往武安走,喝道:“回去生火做飯,五更後起兵攻打李家莊園!”
飯不是什麼好飯,寥寥幾粒帶殼的穀米,加上大把大把各色野菜,土腥味道濃郁地令人難以下嚥。饒是如此,當炊煙升起時,死氣沉沉的武安有了生氣在洋溢,無論重病的傷患還是無精打采的孩童,這時候都活躍起來。
萬幸此時寒冬已過,正是初春時節,山野間有許多野菜在生長,否則五行旗絕無可能支撐這麼長的時間。
未免人心浮蕩,斷糧之事只有幾名頭領知曉。其餘教衆雖看到菜湯中糧米越來越少,卻還未心生絕望。
五行旗營地和普通教衆是分開的,進入營地後趙禹才發現,兩千餘名五行旗弟子,當中便有近乎四分之一的傷員。胡青牛夫婦一直忙着救治,雖然在野間也能覓到一些藥材,但合用的卻一直稀缺,因此還有許多人傷勢拖着久久不愈。可用之兵中,有許多連趁手的兵器都無,只用一截木棍或竹矛來充數。
見到趙禹入營,原本情緒低落的五行旗弟子都振奮起來,紛紛起身呼道:“總旗使好。”這得益於過去幾年唐洋等人在五行旗中不遺餘力的宣揚,還有趙禹在江湖上日漸煊赫的名聲,還有不久前明教總壇下發命其節制五行旗的諭令。種種緣由,匯聚到一起,哪怕趙禹只是孤身前來,都給他們增添了許多信心。
趙禹穿行而過,接過莊錚遞來的一碗菜湯,灌了一大口,才說道:“兄弟們,斷糧啦!”
此話一出,五行旗衆人臉色全都一變,他們是百戰精銳,曉得軍中斷糧之說是多麼嚴重的事情。惶恐漸漸蔓延開,不過他們看到趙禹與幾位掌旗使都還鎮定,便按捺住慌亂靜聽下文。
“斷糧了,我們要搶糧去!點子扎手,我也不知最後能有幾人活下來。但是,若只有一人存活,那絕不是我!”
飲罷菜湯,趙禹將瓷碗摔於腳前,大喝道:“死戰!”
今夜月黑風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