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盧顯之筆

申時,公主自永固馬場出來,順路去眺蓮墓園看了看潘氏故人,之後又沿着垂鈴湖行走起來。一羣身強體壯的大雁遷飛至此,盤旋了一番,漸次降落,黑壓壓地佔領了水面,打破了與世無爭之地的寂靜與寂寞。一位本是隱於暗處觀察大雁的青年男子偶然得見仙子,一時之間完全愣住了,忽而脖頸上刮來一道強勁迅捷之風,進而聞聽冷聲起,“得罪了。”隨即轟然失去了意識。

“這個人……”公主細細端詳着被潘略之掌砍昏的書卷氣十足的男子,喃喃道,“應該是盧大人的親侄子,叫做盧顯,剛從東圍回來不久的。”潘略聽聞此言,與餘炎對視一眼,二人默契地合作,將昏死之人扔進更爲隱蔽的樹林深處。公主本想阻攔,然而手下做事太麻利,眨眼之間,事已辦妥,二人齊齊地立在眼前,照例由潘略發話,催促公主速速回宮,以免節外生枝。

一路之上,潘略都在琢磨公主爲何會認識區區盧顯,那個人在東圍橫衝直撞,言辭激烈,幾乎將東圍所有不好惹之人惹了個遍,要不是仗着皇都這位中書令的庇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文官應該早就沒了。“潘略,你砍下的一掌威勢不小,不會就此了結了盧顯吧?”公主忽而勒住繮繩,回頭問道。“區區盧顯,真的值得您多此一問嗎?”如此大膽、無禮的一問,連餘炎都被驚得目瞪口呆。

公主也驚訝於自己沒有被向來無禮之人的又一無禮之問激怒。也許,當潘略承諾會爲自己迸發千軍萬馬之力,此生燃盡不悔之時,她也就將其真心看得清楚明白,這樣的潘略,她不可輕易失去的。接下來的沉默而壓抑的路程,公主也在想父皇之言——這世上能爲你殺瘋成魔的永遠不會只有潘略。玥兒,你有這個本事,將你看重之人都變成潘略——可是,她對自己說,潘略也非常清楚這一點,即使如此,仍要不時發出刺耳之聲來,這樣的人到底是獨一無二的。

盧顯回到盧府之時,天空雲層加厚,一副陰沉將雪的樣子。他回房洗漱,換了衣服去拜見伯父,聊了聊自己今日在垂鈴湖畔的收穫。“大雁遠道而來,成千上萬,垂鈴湖博大寬廣,沉穩而豐沛,任憑其嬉戲玩鬧,擊水歡歌,展現了皇都的待客之道……”

盧綽捋順着鬍鬚,品着茶,不時微笑,點頭,只做聽衆。對於侄兒的不務正業,他倒是覺得並無不可。他多麼希望侄兒來至身邊,從此只做一道溫和的不問世事的晨光,一直照着傷痕累累的盧家。庭院裡,風搖着樹枝,流水環繞着假山,盧夫人站在枝杈繁盛的古老梧桐之下,指尖觸了觸樹幹,輕輕地笑了笑。

用過晚膳,盧顯回到自己的寢屋,此時才感覺被如刀的手掌驟然砍伐之後,整個頭腦仍是昏沉、晃盪的。別無他法,只得躺到榻上,閉上眼睛,消化着胃內的食物,其實他嘴巴與胃都非常挑剔,但是伯母對其瞭如指掌,治理得當,做到了無可挑剔。他緩緩入夢,看到了被濃密的樹葉剪碎了的陽光,那些不規則的陽光落在一張令人驚歎的美麗而靈動臉龐之上,讓他的神思跌入一個永遠溫暖、美好、充滿詩情畫意的春天。

公主認識盧顯,是因爲她在東圍有一大盤生意。這幾年,凡是在東圍經商的大戶,幾乎沒有不恨盧顯之筆的。筆下文章尖銳、犀利、生動、不留情面,散播極廣,令平民百姓大呼痛快,令富商們面紅耳赤,牙根癢癢。公主牙根倒是不癢,她做的是客棧與運輸生意,管事異常精明、頂用,且不傷田地、不耽誤百姓務農,就算有些陰影,也是盧顯之眼看不明白的,因此,公主每次讀到東圍驛站傳來的盧顯大作,也是直呼痛快的。

所以,聞聽父皇將盧顯調回皇都,安置了一個芝麻大的小官,整日無非是整理文書,別無他事,公主覺得這分明是折斷了天才作家之筆,從此,此世間又多了一個無聊之人。這麼想着想着,公主於榻上側了側身,又覺得一個可以躲去垂鈴湖觀鳥之人,也並不是全然無聊的,也許寫不得憤世嫉俗的大視野了,若於微小處,將鬧出一湖波瀾之鳥刻畫得生動明白,也是好的。

雪落下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是睡着的。所以,當質子於燈下合上一本書,悄然來至庭院之時,恍惚間覺得這一場冬末淺雪,是爲自己而下的。走至被自己連累致死的古樹之下,他擡頭看了看依然強勁、繁複的樹枝,然後調度體內浮氣,迅速攀上樹頂,仰望無星無月之夜空。雪溫溫柔柔地落在臉上,帶着絲絲縷縷的涼意,他挺立不動,似乎在等待什麼。

琴音起,空靈而飄渺,如雪花一般自由自在地隨風飛舞,既熱鬧又淒涼。這一支無名之曲,怎的如此動人?撫琴者天賦甚高,技法卓絕,引領聽者飛躍崇山峻嶺、江河湖海,來至手可摘星的險峰之上。現在,於漫天飛雪之中,質子得見一位老者,仙風道骨,周身似裹着一團祥和、溫暖的火焰,隨意運行仁智之器,訴說一段看盡天下、平靜歸隱的不俗故事。

故事終究落幕,琴音終了,老者揚臉看了看質子,眉峰微挑,語調柔淡悠然,“此曲因緣而生,尚還無名,不如你來爲它命名吧。”質子鄭重行禮,想說豈敢,然而“江山訴”三字竟然脫口而出。老者認真回味了一下,溫和笑道,“是個好名字。”

之後,幻相便就沒了,雪落在臉上,涼意真真切切,人仍立在古樹之上,手上無劍,左臂卻又一次迎來了潮水般的痛感。質子勉強忍耐着,調整氣息,飛身下樹,眼前忽而一黑,幸而被熟悉的溫暖有力的大手扶住臂膀,纔沒有癱坐在地。晉威不繞彎子,音色尖利地警告道,“您不可自找路徑,沉迷於幻境。”

“那不是幻境,今夜淺雪飄飛,我心有感應,纔會奔赴而去,得見隱士濮老,聽得意境高遠綿長之曲,體悟智者之思,乃此生幸事。”質子之言亦如暗夜微雪,輕輕點點地落向晉威,沁心之涼令其有所觸動,“好吧,也許這是冬日最後一場雪了,過了今夜,但願弱雪無蹤,您心無旁騖,浸在書海中,累積該有的志向。”

質子回到書房,將身子漸漸變暖,這才輕手輕腳地來至寢屋,陪着妻兒睡去。其實丈夫一進門,葉明仙就已經醒了,她就是如此敏感,做了母親之後,敏感又有所加重,夜裡孩子稍有聲響,她便就醒來,抱一抱、哄一鬨、喂一喂。好在孩子似也憐惜她,夜裡除了餓了,幾乎不擾她,所以丈夫在某種程度上還沒有孩子懂事,夜夜陪着書,遲遲不來,總讓她睡不踏實。

清晨起來,質子沒有練劍,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需在書房靜心,不便被擾。衆人也倒利落,並不議論,各忙各的。一個時辰之後,質子來至玄普房裡,交付了昨夜聽聞的箏曲“江山訴”。玄普跟着曲譜旋律行走,神思皆被深深吸引,行至妙處,手指輕敲桌案,脣角微微上揚,彷彿此中樂趣唯他獨享,旁人是無法體悟的。

行至尾聲,玄普得見陡峰之上的隱士,背對着他,正向一條銀龍般的瀑布行進,身姿挺拔,四下圍攏着淡而潤的火光。玄普喉頭髮緊,發不出任何聲音,只得跪拜叩首,算作答謝。待清醒過來,見質子已將自己攙扶而起,溫和地問,“你也見到濮老了?”玄普依然不能言語,只是輕輕而鄭重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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