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葉明仙喝下糖水薑湯,質子將其扶到榻上躺一會兒,自己則拿來書和椅子,在旁陪伴。明仙閉了一會兒眼睛,忽覺太陽穴被輕輕地按揉着,便又睜開眼睛,朝丈夫笑了笑。“是我不好,變懶了,還總是饞,無論鶥姐姐吃什麼,我只要看到了,都想嚐嚐。”荀子修撫了撫妻子的臉龐,溫和地說,“是我們的泓兒嘴饞。”明仙眨了眨眼睛,“泓兒?孩子的乳名叫做泓兒?”子修點了點頭,“惜泓居內出生的,取一個‘泓’字留念,我爲泓兒定名‘荀涇泓’,你覺得如何?”說罷在妻子的手心寫下此名字。明仙自然而然地握住丈夫那根寫字的食指,讚許道,“是個好名字。”
待妻子安穩入睡後,質子走入書房,將剛剛那本策略之書放回書箱,坐在椅子上微微嘆了口氣。“公子。”晉威敲了敲門,質子起身走至門口,門開了,兩人對視片刻,雖不言語,卻覺得對方要說的話自己全都知道,明白。接下來,兩人對坐下棋,晉威自然不是子修的對手,然而子修沒有因此而鬆懈、禮讓分毫,晉威覺得尊重對手當是如此。棋局結束之後,兩個人又品茶讀書,時間於愜意與默契中一刻一刻流逝。“公子在惜泓居內平靜度日,仍沒有被洗去戰力,腐蝕了膽量——這是此番對弈中奴婢的感受。”子修聞言,蹙眉道,“可你卻不似從前,心上有了牽掛,再也無法看淡生死了。”
晉威緩緩地點頭。自踏入惜泓居那一刻起,他註定是要被犧牲在此地的,對此也已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是,此刻,也確如荀子修所言,做好準備不等同於“看淡生死”。“有牽掛終究是好事情,人活一世,不可能沒有任何留戀。”晉威壓低聲音道,“只是,奴婢若沒了,倒是不希望自己留在別人心裡,沒了就是沒了,斷乾淨些好,不沉重。”子修並不認同這話,不由地懟道,“你這話說得已經夠沉重了。”晉威輕鬆一笑,應對道,“奴婢以爲,與您之間說些重話無妨。”子修琢磨了一下,跟着笑了。對,無妨,你我之間,一切皆可說。
“呦,舒將軍來了。”院落之中,成崊的聲音十分脆亮,質子與晉威互看一眼,默契地起身出門,然後齊齊地將目光落在舒雲端身側的英俊少年身上。舒將軍心領神會,介紹道,“這是慶王府的三公子,中郎將曹狐,自北域打了勝仗歸來,陛下命其輔佐渭王管理禁軍。”然後又引薦荀子修給曹狐。其實不必引薦,荀國質子才華橫溢、相貌出衆,皇都之內的達官貴人大體都知曉。
彼此施禮,質子邀請來客至書房聊敘,舒將軍熟門熟路,長驅直入,曹狐不好推脫,穩穩地跟了上去。落座之後,依舊是晉威施展做茶的上乘功夫,依次奉茶,再站立到質子身背後,默默旁聽。旁聽這件事對於初來乍到的曹狐來說,必然是不大習慣的,他不明白惜泓居之主同客人聊敘,爲何還留個如此英俊氣派的太監在旁,卻也不好說什麼,只是敗興地蹙眉不語。
質子看明白了曹狐的不悅,卻覺得作爲首度來訪惜泓居的客人,這般擺弄不悅之態十分不妥,又考慮其是浴血奮戰歸來的少年英雄,理應得到尊重,兩相權衡,也就不言語了。舒雲端見氣氛僵持住了,遂朗聲問道,“公子近來劍術可有精進?”質子笑而不語,雲端不解其意,望向晉威,聽到其以尖利之音回覆道,“與鋒逝劍漸生默契。”然後房間裡再度安靜下來。“看來今日不是上門聊敘的好日子。”舒將軍的語氣不太好,“改日再敘吧。”說罷起身離開,衆人也就都跟了出去。見曹狐敏捷地上了馬,舒將軍壓低聲音朝質子道,“其實吧,我也不太喜歡這小子。”質子無法表露出什麼,躬身施禮致歉,“今日讓將軍敗興了,實屬不該。”將軍擺了擺手,豁達一笑,飛身上馬離開了。
客人很快消失於視野,質子與晉威對望一眼,不由自主地露出幾許感慨。“其實中郎將還是非常有能力的,只是離開了北域戰場,回到英雄匯聚的皇都,又被壓制在渭王與勤王父子手下,難免黯然失色,所以——”晉威想說,我看不明白陛下的策略,又覺得此話有揣測聖心之嫌,不可出口,也就改口道,“所以必然壓力倍增,臉色難看。”然後似有若無地嘆息了一聲。
“我自來到皇都,一直生活在此處,日日想着回到荀國,可若有一日真正地走出去,閱千山萬水,看世間百態,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書中得來的,棋局之上領悟到的,終究是紙上談兵而已,比起臉色難看的中郎將,我根本什麼都沒經歷過,所以不配與人家聊敘什麼。”晉威一愣,轉而笑道,“公子怎麼又妄自菲薄起來了,做荀國王者靠的是心戰、頭腦之戰,也是無比激烈、殘酷的。不是奴婢說話狂妄,他的腦力永遠不配與您交戰。”說到此處,熱切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望向質子,子修覺得整顆心、整個頭腦忽然就亮了,涌動出無窮的力量與靈感。
質子與晉威正欲回到書房,卻見秦薌策馬而來,到了門口即刻翻身下馬,徑直走到二人面前,略一施禮,沉聲道,“陛下召見晉威,公子今夜別等他了,即刻出發。”說罷上馬離去,晉威朝質子沉穩一笑,恭敬地施禮,隨即提馬追了出去。質子愣在原地,知道事涉機密,想也無用,緩緩轉身,見玄普成崊以及謝小鶥皆看着自己,只得強撐着笑了笑,照例說出“無礙”二字。
重新回到書房,歡白已守在門邊,質子摩挲着其額上的火紅肉球,看着其靈光之眼,忽然之間覺得胸膛上的桃花烙印發出尖銳、熱辣之痛,巨大的痛感幾乎要將其撂倒,幸而歡白已足夠健碩高大,輕輕鬆鬆地撐護住了主人,質子順勢抱住那甚爲火熱的身子,感覺這種火熱恰好能融化烙印之痛,便將其擁抱得更加緊迫,歡白不由地低哼了一聲。就這麼過了一會兒,質子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緩緩直起身子,坐到椅子上,微微喘息。此時,周身已經被汗水浸透,他不由地打了個冷顫,褪去袍衫,準備自衣箱裡取出一件乾爽的衣服換上。不可避免地,目光觸及桃花烙印,發現其上竟也涌出了粉黑相間的細密肉鱗。
豐渠閣內,順着歡暢流動的小溪穿過一片密林,晉威跟隨皇帝攀上一座地勢頗高的翹腳涼亭。皇帝將視線投向遠方隱約可見的巍峨山峰,喃喃問道,“晉威,你活到如今,心裡有沒有需要誓死守護之人?”晉威沒料到急急將自己召喚至此的皇帝會問出這樣一個問題。“有。您。”他如實作答。“除了朕之外,還有誰?”晉威沒有退路,只得繼續說實話,“荀國公子。”皇帝望着晉威,眼神深邃起來,“還有誰?是女人嗎?”晉威一怔,心跳加速,臉也紅了。皇帝點了點頭,“朕可以把謝小鶥賞給你。”晉威緊忙跪拜道,“奴婢不敢,不能,也從未有過任何逾越——”皇帝擺了擺手,“別緊張,起來說話。”
“有根無根都是男人,喜歡誰,愛誰,不是罪過,心有所愛才是鮮活之人。”皇帝語氣悠長,眼神閃亮,“朕在位多年,一心都在江山社稷上,每天打交道的,都是文武百官,將相王侯,還有你們,這就是帝王該過的生活……女人,朕也愛過,但始終覺得情情愛愛是微不足道的,因此,朕永遠不會爲情所困,被情吞噬。”說到此處,語調漸低,“朕是棠延之主,自當盡己所能,保護好江山與百姓,因此,犧牲掉一部分自己也是在所難免的——朕這麼說,你能明白嗎?” 晉威輕聲回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