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坐在軟榻上,從上方垂下的流蘇拂過他的眉眼,輕蕩在他的半面面具上,再擡眼,暗黑的眸仁凝聚了無邊的幽深,一眼望不見底:“你不是非碧姝不可,可我……卻是非她不行。”
程荊心神一震,猛地擡頭,脣蠕動了下:“小王知道了。”
男子斂了周身寒涼的氣息,輕笑道:“我對那些權勢並不看重,我們也只不過各取所需,你也不必如此擔心。你幫我得到她,我助你成爲天翼大陸的尊主,統一三國,荊王,你覺得,如何?”
程荊眸仁驟亮:“甚好!甚好!各取所需各取所需啊……小王必定幫巫師大人奪得陵夫人,親自送到,大人儘管等好了!只是,那陵公子與陵夫人着實難對付,小王這次來,還是想請大人,指點一二。”
男子嘴角揚起一抹笑,甚是帶了幾分懷念:“指點一二麼,你只需要記得一點,對付他們只需用到兩點即可。”
程荊探過腦袋:“哦?不知哪兩點?”
男子:“一點,他們在乎勝過自己性命的,是他們的兒子;二點,就是心軟,不殺無辜之人;不殺悔過之人;不殺……癡情之人,你,可是懂了?”
程荊先是一怔,隨即眸仁驟亮:“是,小王懂了!多謝大人提點,小王這就下去準備。”
男子動作極緩的頜首,揮揮手:“下去吧。”
男子等程荊離開之後,望着慢慢合上的門扉,薄脣微張,從脣縫間溢出一抹輕笑,低涼陰森的笑在整個房間裡蔓延開,鬼魅的駭人。房間又恢復了昏暗,只有四盞不甚明亮的燭火照耀在四個角落,反射回銅鏡裡,讓銅鏡裡的男子,整個人極爲怪異。
他擡起手,慢慢拿下了那半張面具,猙獰的血脈盤爬在那半張臉上,與另外半張俊美如斯的面容,形成鮮明的對比。造成的視覺衝擊力,讓男子遽然一拳砸向了鏡子,血液順着銅鏡流了下來,只是那血,卻是濃墨一般的黑……
程荊翌日一早,徒步來到了落日山莊山下,仰起頭,看着半山腰只露出一個邊緣的山莊。程荊重新低下了頭,棄了馬匹,揮退跟來的兩個隨從,就開始朝山上走。一步一個腳印,瞧着頗爲低調。t
蘇九若不是知道這人的心狠,還真差點沒認出來。
秦牧得到手下稟告,忍不住探過頭朝山下看了一眼,發現只能看到盤旋的山脈下,一個黑點,正在緩緩向上移動:“要不要稟告樓主?”
蘇九把手裡的長刀往地上一埋,搖頭:“這些小事兒,不用稟告公子,且看看他到底要耍什麼花樣。獨自一人來,諒他也翻不出什麼大的浪花來。”
秦牧想了想,頜首,召回了摩拳擦掌,打算下山堵人的樓衆。
程荊爬了一個多時辰,才爬到了山頂,到了落日山莊莊門前,累得一額頭的冷汗,擡手抹了一把,整理了下身上月白的錦袍,朝蘇九道:“不知可否見一見碧姝姑娘?”
蘇九上下眼皮一耷拉:“不巧,人不在。”
程荊斂下的眉眼裡有暗色一晃,再擡頭時,露在面具外的眸光帶了幾分溫和:“本王知道她還在府裡,若是碧姝姑娘不在,那可否見一下陵公子?”
蘇九冷笑聲:“我家公子也不在。”
程荊哪裡受過這等氣,可依然忍了下來:“那不知,莊子裡如今管事的還有誰在,本王要見見他。”
蘇九雙手環胸,似笑非笑:“我啊,如今管事的是我,荊王要說什麼,就直接與我將好了,等公子他們回來,我再講與他們聽,也是一樣的。”
程荊怎麼可能來一趟見不到碧姝,否則,他的計劃要如何實施?
爲難地擡頭:“既然如此,那勞煩告知碧姝姑娘一聲,本王后悔了,想帶她回去,用本王的餘生來償還前二十年對她的虧欠。”程荊說罷,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遞給了蘇九,信箋上掛着一個玉墜,正中一枚紅色的瑪瑙被日光一晃,格外的通透,流光溢彩。
蘇九卻並未伸手接過來,揚了揚嘴角:“我爲什麼要幫你遞信呢?我可不是送信的。”
程荊咬咬牙:“不知到底如何才能見到碧姝?亦或者,如何才能把這封信交給她?”
蘇九湊近了,笑笑:“都不行。”說着,拔出了自己先前插在土裡的長刀,驀地一拔,手掌靈動的一甩,頓時刀刃就對準了程荊,“依我看,荊王還是老老實實回去的好,既然你當初不仁不義,如今再百般示好,非奸即盜,你讓我如何相信你是真的悔過?”
程荊望見長刀的那一刻,眼底沉沉,握緊了手裡的信箋:“既然不肯通稟,那本王就只好硬闖了。”說完,程荊擡步,竟是直接往前,蘇九面容冷了下來,也不再與他客氣,直接上手,手裡的長刀舞得生風。程荊卻是定了心思,只是躲避,卻並不還手。
蘇九與程荊過了幾十招,動作越發狠戾。
隨着程荊突然在蘇九的刀刺過來時,驀地迎上了刀刃,刀瞬間刺入了程荊的肩膀,血立即溢出,染紅了他的肩膀。
蘇九雖然對程荊充滿了敵意,可也很清楚,若是程荊先對他們不利,他們還擊,他也不能說什麼;可如今,程荊並不出手,他只想着把人逼回山下,可沒想到程荊竟然迎着他的刀就來了。傷了荊王,他們心裡清楚,可若是傳出去,恐怕引起的就不單單是他們與荊王的私人恩怨了,而是大衍與玉溪國的事了……
蘇九臉色陰沉下來,看着撩起衣袍坐在地上的程荊:“荊王倒是好手段。”
爲了見到人,不惜自殘。
程荊露在面具下的脣因失血泛白,他歪過頭也不止血,就這樣看着血流着,擡頭,“不知如此,可讓你們消了氣?本王現在能見碧姝了嗎?”
蘇九見過無賴的,沒見過這麼無賴的。
他若真流血而亡死在這裡,恐怕不出半日,那些人就有理由再攻上山。
蘇九瞪着程荊,歪過頭去看臉色也不好的秦牧:“去告知公子一聲。”秦牧應了聲,快速朝莊內走去。
主院旁的苑內,蘇岑與陵雲淵窩在房間裡,蘇岑被陵雲淵抱在胸前,身邊歪着小殿下,正挺着小肚皮睡得香甜,蘇岑探過頭,扯了小褥子搭在他的肚子上,忍不住笑了聲:“你說玄兒這貪睡的性子,到底像了誰?”
陵雲淵的下頜抵在蘇岑的脖頸上,聽聞這話,蹭了蹭:“你說呢?”
蘇岑擡眉,嗔了他一眼:“荊王那邊的事,到底要怎麼處理?”雖說陵祈的人很快就能到,可過了這一次,那下一次呢?荊王的事不解決掉,依然是個隱患。
陵雲淵:“程荊既然想要三鼎,那就想辦法把他引回到玉溪國,讓玉溪國國君……”
“砰砰砰!”房間的門在這時被叩響了,蘇岑與陵雲淵愣了下,蘇岑坐直身體,看向房門的方向:“什麼事?”
秦牧在外聲音略不穩的稟告道:“夫人,樓主,荊王一個多時辰前獨自一人上山,九護法把荊王攔在了莊外,先前荊王硬闖,九護法與荊王對打,荊王不還手反而迎上了刀刃,如今重傷,流血不止。九護法讓屬下前來詢問,接下來要怎麼辦?”
蘇岑眉頭一擰:“先去找鬼醫,讓鬼醫前去替荊王止血,我們稍後就到。”
等秦牧離開後,蘇岑歪過頭:“獨自一人?程荊想做什麼?”
陵雲淵沉思:“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什麼?”
蘇岑與陵雲淵到時,鬼醫正站在程荊面前,面無表情地揹着藥箱,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你們來了?”
蘇岑上前:“師父,怎麼回事?”
鬼醫錯開身,露出程荊已經被染了半邊的傷口:“刀傷,流血過多,快暈了。”
蘇岑:“那就止血。”
鬼醫搖頭:“他要見到碧姝姑娘,才肯止血。”
蘇岑挑挑眉,繞着程荊走了兩圈,她在看程荊時,程荊也在打量蘇岑,只是對上蘇岑一頭的烏髮與普普通通的面容,不知巫師大人到底看中這陵夫人什麼了,竟然只要她一個人?在他看來,美人雖然重要,可到底不如權勢,等他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到時候,什麼美人沒有?
就算是碧姝,她到時候就算再不願,他用權勢一壓,她還不乖乖到了他身邊?
是他先前想不通,竟然真的心軟了。
蘇岑最後在程荊面前站定:“不肯止血啊?”
程荊白着臉,擡頭,眸仁裡悔恨的光熠熠生輝:“嗯,本王想見碧姝一面……是本王對不起她,希望陵夫人……能滿足本王最後一個心願。”
蘇岑勾了勾嘴角,烏眸灼灼:“那,要是碧姝姑娘不願見你呢?”
程荊垂眼:“那本王……就寧願流血而亡,替當年的事……贖罪,希望下一世能求得碧姝的原諒。”
蘇岑撇了撇嘴,他死了倒好,可到時候連累的不僅是蘇九,還是整個大衍與玉溪國。
蘇岑眯着眼笑了笑:“荊王你真的不要止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