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二郎將湛華推搡到身前,大模廝樣對無常道:“莫在路上耽擱了,速速帶他尋一戶人家投胎,也不必費心投進鐘鳴鼎食門戶裡,只要生做尋常百姓便可以。”他想一想,又凝神正色叮囑說:“進了城,帶着湛華走小路,繞過奈何橋,萬萬不可叫他照上三生石。”湛華聽了愣一愣,心想那奈何橋上艱難坎坷,惡者墜入血池要受蟲吃蛇咬之苦,自己也曾害人xing命作惡多端,自然該遠遠避開奈河免受苦頭,然而在三生石前能照出前世今生,緣何又要特意繞行?他滿心驚疑正待發問,鍾二郎轉過身輕聲道:“我與你說些體己話,莫叫別人聽去了。”湛華怔怔貼到鍾二郎身上,對方彎起眼睛笑一笑,埋下頭往他面頰印下一吻,動作又輕又快好似落花飄墜,嘴脣燙得湛華面紅耳熱,下巴上的鬍渣子蹭得臉蛋發麻,鍾二的臉孔雖然擡起來,一雙手依然不住往湛華身上胡亂揉搓,生機勃勃興致高昂,哪裡像是失卻xing命的死人。
湛華任由鍾二郎輕薄足夠,又聽他和顏悅色低聲道:“你且擱下心,踏踏實實投胎做人,我在yin司還有哥哥幫助走動,不多時便能攆上去。因你並非通過yin司審判轉入人世的,到下一世無法被認出,我剛纔在你臉上留下印子,除卻我誰也瞧不見,那記號是咱們日後相認的唯一憑證,千般謹慎萬分小心,切切不可弄丟了。”他平心靜氣柔聲如膩,一項一項交代清楚,手臂緊緊環在湛華腰間,好像轉瞬便要將對方託到天上去。湛華受着安慰漸漸沉着下來,鍾二郎將他交託給白無常,依依不捨再含笑望一眼,轉過身未發出道別的話語,趾高氣揚被衆鬼差押進城裡。
湛華呆呆立在原處,一直瞧着鍾二郎的身影消失在視野中,打開的城門緩緩閉合,胸中一窒幾乎叫出聲,纔想起這是他們頭一次被隔得如此遙遠。白無常頭戴高高的白帽子,面若施粉對他淡淡道:“人各有命,鍾二爺已有去處了,你再不捨得也無濟於事,快些隨我上路吧。”湛華彷彿絲毫沒聽着,心中掀過驚濤駭浪,鍾二郎在臉上留下的記號微微酥麻,好像一顆火星子嵌在皮肉裡,從皮膚滲透進骨髓,順着筋脈涌遍全身。他的腿彷彿生根進地裡,呆若木雞一動不動,白無常等得不耐煩,一言不發轉身離去,湛華怔一怔猛然回過神,終竟不敢違逆鐘二的意願,五內如焚心若刀割,只得將百般苦楚強抑於胸,暈頭轉向朝無常攆去。
湛華步履蹣跚隨白無常從偏門混進城,冥府中不似黃泉光明,整個世界沉魘進昏暗中,放眼望去盡瞧着一片刀山劍嶺血海翻滾,一列列鬼差押解着魂魄踏上輪迴道路,衆亡魂井井有序登上奈何橋,生前爲善者能平安過去,爲禍作亂者墜入血池爲蟲蛇爭食,尖聲慘厲不絕於耳,唬得他面無顏色忙垂下頭,噤若寒蟬再不敢張望。話說毗沙王最講究規矩秩序,地府中一分一毫都需按照他的心意營運,莫有鬼魂膽敢出格造次,如今湛華與無常便偷偷摸摸避諱耳目,一路上膽戰心驚毛骨悚然,在閻王爺眼皮子底下胡作非爲。白無常較黑無常和氣些,雖然對這趟差事不甚情願,卻也兢兢業業帶領湛華在yin曹地府裡穿行。他兩個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生怕行錯一步路,惹出一聲響,遠遠繞開yin森森輪轉閻王殿,時而看準機會飛奔疾跑,時而窩在刀山之後好半天不動彈,起起停停彷彿驚弓之鳥,各殿魂魄受刑的慘叫盡在耳邊,好似裂缺霹靂砸上天靈,電流沿着脊柱蔓延全身。白無常依照鍾二郎叮囑,東躲西藏鑽小路,遠遠避開能知過去的三生石,可憐這無常鬼擔驚受怕折壽幾千年,白袍子染成一團爛抹布,費盡千辛萬苦終於將湛華送到酉區忘臺。
yin曹地府內分十個閻王殿,由毗沙王親隨鎮守,各殿之間由忘川河連接,按照懲處內容各司其職,活人陽壽終了歸依地府,追究生前爲惡積孽分至前九殿領罰受難,待到滌盡鉛華償清罪孽,最終抵達第十輪轉閻王殿,責其善惡覈定等級,分類分處返送六道。西酉區忘臺立於輪轉閻王殿之後,衆鬼魂已在各殿依次領受業果,下一世福禍壽命載入籍冊,被鬼差押至此處耐心等待,飲過迷湯忘卻前世,煥然一新重回人間。湛華躲在暗處向前張望,忘臺前面已經排出長長的隊伍,無常壓低聲音對他道:“我跟前後打好了招呼,已爲你安排好下一世的命途,你趁亂混進鬼羣裡,排進隊伍速速投胎去。”湛華癡癡點點頭,身體卻依然蜷縮着不動,無常連拖帶拽將他推至忘臺,自己膽戰心驚觀其左右,終究不敢在此久留,望見湛華已如木頭一般擠進隊伍中,事先打點的鬼差假裝沒看着,才放下心來長舒一口氣,一溜小跑逃回去交差。
剛纔眼瞧着鍾二郎頭也不回從自己身邊匆匆擦過,湛華好像失足墜進深深迷霧中,腦袋裡灌滿揮之不去的混沌,到這時候依然不清醒。他懵懵懂懂站在隊尾,前面的鬼魂摩肩接踵,好半天不曾挪動一步,隔着遙遠的距離能看到忘臺旁邊立着一個老婦人,從桶中舀一碗湯水,溫言軟語分發給走到前面的魂魄。湛華胸前劇烈震動,猛然意識到自己竟然已站在轉生的入口,苦苦等待幾百年,嚐盡無數辛酸的痛楚,如今果真又能再世爲人,卻失魂落魄心若枯槁,擔憂記掛鍾二的下落。他輕輕撫上面頰,臉上的記號彷彿在皮膚上跳動,心中不由漸漸寬慰,暗忖鍾二郎必定有了萬全的佈置,自己喝過迷湯投入人間道,少不得糊里糊塗等待一陣子,興許費不了太長時候,鍾二郎就能尋蹤覓跡追上來。他心安理得如此忖度,不多時漸漸轉憂爲喜,胸膛裡彷彿揣進個雀子,活蹦亂跳歡天喜地,不提防便要展翅飛出去。湛華喜形於色暗笑出聲,驚動了一個前面排隊的鬼,對方隔着幾個魂魄望向他,也不顧自己佔據的位置,忽然轉身大步走過來。
湛華不由微微驚疑,朝着對方定睛打量,卻見迎面來的是個陌生魂魄,面容姣好、身量單薄,想來死前還是個少年,大眼睛好像初春的湖水忽閃忽閃,宛若含羞瞧着他,似喜似嗔輕聲問:“歷經兩世恩怨波折,咱們終究又聚到一起,我作出過去的面目,殿下見了還能否記起?”湛華心中暗想,聽着對方的口氣,這孩子生前必定與自己有一番淵源,奈何他死去實在太長久,腦子裡糊里糊塗不剩下多少,朝着對方從頭到腳看了又看,終究未認出是哪一個,只得滿懷歉疚搖搖頭。少年見他仍然不認識自己,大失所望垂下頭,遭人遺棄一般沮喪非常。湛華於心不忍正待出言寬慰,對方忽然擡起頭,眼睛裡彷彿有淚光閃動,揚起手朝他甩出一耳光。這一掌猝不及防打得頗重,湛華被摑得偏過臉,大驚失色目瞪口呆,手扶着面孔說不出話。少年面上再沒有露出悲傷,目若平湖含笑道:“殿下虧欠的債就此償清了,我如此便安心投胎去,日後再不會記掛您。”
話音剛落地,前面的隊伍中忽然探出另一個魂魄,觀其形態是位貴婦人,衣着華麗面目端莊,眼開眉展朝着少年揮手致意。對方受着召喚再不顧湛華,頭也不回朝婦人奔去,兩個魂魄聚在一起,拳拳赤情和樂融融,任憑誰也瞧得出,這是一對骨肉相連的母子。那少年一家兄弟姐妹皆已輪迴過幾世,唯有母親終究放心不下他,自死便在忘臺前等候,只想再見兒子一面。
湛華莫名其妙捱了打,耳朵裡邊嗡嗡亂響,若不是恐怕招惹來鬼差,幾乎要學着鍾二郎破口大罵。身前的鬼魂緩緩移動,他揉着面孔緊跟上去,腳底尚未挨着地,全身一凜恍然若失,才發覺自己剛纔被那少年一掌摑過去,無意間竟將鍾二留下的印記甩落了。彷彿晴天霹靂當空劈下,湛華長久捂住自己的面頰,脊背滲出一層層寒麻,鍾二郎先前的叮嚀猶在耳邊,原本興致勃勃勢在必得,哪知還未出忘臺,竟然將下輩子相認的憑證丟失。少年攙扶着母親緩緩捱到前面去,如今已經無從再追究,湛華面目慘白僵在原地,全身涌上更加無可抑制的冰冷,好像深冬臘月當頭澆上一盆水,從頭到腳冷得透心,手撫上面孔深吸一口氣,瞧着忘臺施湯的婦人,雙腿綿軟癱倒在地,腦袋裡面空空如也,猛然之間壓過萬馬千軍,自己沒頭沒腦鑽進死衚衕,滿心只剩紛亂的惶恐。
他怔怔望向前面的鬼魂,理智心智飄蕩出身體,費盡力氣一把扯回來,顫顫巍巍默默想,倘若少了鍾二的記號,自己就此投胎去,兩人活到下一世,面目全非脾xing更改,混入茫茫人海互不認識,即使鍾二郎憑靠零星記憶找尋自己,卻好比大漠拾珠滄海取粟,如何能夠再相逢?短短一生定然不足夠,待到雙方死後再回地府,重新投胎轉入六道,倘若有幸再世爲人,下輩子仍然重蹈覆轍。如此無窮無盡無止無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時間將一切消磨殆盡,自己與鍾二郎終將成爲真正的陌路,縱使相隔咫尺擦肩過去,彼此再不認得曾經的守候。
湛華狠狠按壓自己的胸膛,胸腔內已被驚惶恐懼脹滿,無數驚惶的念頭好像野草爬滿心頭,枝繁葉茂根脈伸展,擁擠得心臟要從腔子裡脫出,鮮血淋淋躍於掌中。這或許便是冥冥之中因果業障,他雖記不清自己生前的作爲,死後卻實實在在做下不少傷天害理,本以爲淪爲孤魂本是應得的報應,未想到如今竟要面臨這一般劫數,剛纔還與鍾二郎如膠似漆難解難分,待喝過五味孟婆湯投胎轉世,下輩子兩人竟再沒有干係,即使相思相慕連綿不息,卻不過是朝雲晨露夢過無痕。鍾二郎的味道彷彿還沾在脣間,像一團火蔓延到全身,燃灼得五臟六腑火燒火燎,湛華早已經不是人,不知道這世間有什麼比死更痛楚。他耷拉着腦袋默默思忖,排隊輪迴的鬼魂不知不覺越發移向忘臺,少年和母親先後飲過迷湯,含笑相擁依依惜別,上一世母子情緣就此斷絕,兩個魂魄相繼投入六道,從今往後各安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