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縱使與龍王相好多年,鍾煌也不堪如此嘲諷造次,毫無遲疑反脣相譏道:“你不是喪家犬,爲何偏愛躲在我身邊,那個叫鄭木的還未死,早落得癡癡呆呆瘋瘋傻傻,抱着你的蛇皮滿山跑,不知道有多可憐。UC小說網:你服軟說幾句可心話,我也好去糾纏哀求閻王爺,看他能否高擡貴手放你回去與人相聚。”龍王面上一陣青白,其他尚且不相干,唯獨提及鄭木的名字,卻正觸着逆鱗上,當即勃然憤怒撲上去,緊緊掐在鍾煌的喉嚨,衣下雙腿並作粗壯蛇尾,猝不及防纏絞住鍾煌,肌肉收緊韌如鋼筋,幾乎要將對方擠壓得粉碎。鍾大爺豈能甘受欺凌,搖身化作成年體態,寬肩修臂力大無比,一把薅住對方的頭髮,硬扯着蛇精從身上分開,也不顧往日耳鬢廝磨惜玉憐香,振臂將其摔到遠處。龍王狠狠跌到書案上,砸得案臺嘩啦一聲翻倒過去,奏疏卷宗摔落滿地,鍾大爺依舊不解恨,未等對方站立起來,倏然上前壓住龍王,揮起拳頭作勢毆打。龍王惱羞成怒連忙招架,長指甲在鍾煌腮上劃出一道血,自己的衣裳也被對方撕扯開,他兩個旗鼓相當難分難解,滾在生死薄上扭打成團,滿屋裡喝罵齊飛巴掌響亮,原該是一場龍爭虎鬥血雨腥風,這會兒倒成了家貓大戰白化蛇,混亂之際也不知誰掐了誰的大腿、誰咬了誰的肩膀、誰氣急敗壞扯下誰的頭髮一大把。

毗沙王立在旁邊再看不下去,大步上前喝止爭鬥,一手扣住鍾煌的胳膊,一手扯緊龍王的衣襟,將鬥紅了眼的兩個掰開分至身側。龍王揮舞着爪子還要打鐘煌,鍾大爺不甘落後也朝對方連環踢踹,準頭全無盡飛到閻王爺身上,毗沙王忍無可忍厲聲怒喝:“再胡鬧都關進大牢裡!”小貓小蛇哪裡管他訓斥,不依不饒胡打亂鬧,拳腳紛飛怨罵橫濺,幾乎要將閻王寶殿掀開來。下邊侍婢聞着響鬧皆候到外面,毗沙王掌心中早滲出一層薄汗,見這兩個魔王實在難調停,只得先使咒法定住鍾大爺,又作好作歹把龍王推到門外,命差使擡上轎子將其送歸住處,威逼利誘百般安撫,纔算平息一場混戰。外面差使紛紛退下,房中頓時肅靜下來,毗沙王轉過身再去瞧鍾大爺,見對方雪白麪上被抓出絲絲紅痕,因爲身體受縛不得動彈,氣得咬牙切齒渾身發抖,心中不免泛出柔波漣漪,伸出手輕輕撩起對方的髮梢,一縷一律纏繞在指尖,彷彿拈上一股水,柔軟滑膩觸手冰涼。

鍾大爺剛纔爲打架改作成人姿態,此時身形與閻王相當,修眉入鬢目稍高挑,眼睛裡面兇光暗涌,毗沙王心中微微晃動,手指更攏進對方髮鬢中,將打鬥揉亂的頭髮梳理整齊,眼波流轉輕輕道:“你自從夭折來到我這裡,便一直沒辦法真正長大,囂張跋扈恣意妄爲,全然一團孩子氣,縱使突然化作成年,也不改原先本性態度,好像昨天還圍在我身邊,一會兒吵着要弟弟,一會兒又要吃家鄉的小菜……哪知道轉眼之間果變成這模樣,倒不知叫我如何應對。”他垂下眼睛凝神靜思,有千言萬語墜在脣間,似水溫存不知所云。鍾大爺後脊涌上一股寒氣,絲毫未染上對方的柔情,憤怒之下破除縛咒,揚起手臂將毗沙王推開,惡狠狠朝着對方瞪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跑出去。毗沙王怔怔望向門外,哪知鍾煌突然轉回身,衝着自己徑直返回來,他下意識略微躲開,卻見對方端起案上的香爐,舉過頭頂奮力摔得粉碎,如此纔算出了氣,才心滿意足揚長而去,摔得大門咣噹一聲響,地板幾乎震得晃盪。毗沙王四下打量滿室狼藉,彎腰拾起地上一本書,輕輕抹平封面的摺痕,指尖猶存着鍾煌髮梢的觸感,心不在焉默默想:“發那麼大的脾氣,莫不是要補鈣啊。”

鍾煌與龍王居住在一處,毗沙王恐怕雙方見面又要爭鬥,卻不知那兩個本是知氣味相投物以類聚,向來都從一個鼻孔出惡氣。鍾煌回到官邸時,龍王已經換了衣服臥到塌上,背過身子露出半個雪白的肩頭。鍾大爺一蹦一跳進入臥房,掩住門扉低聲問:“東西藏到哪裡了?”龍王隨手指一指櫥櫃,鍾煌打開櫃子翻開遮掩,將剛纔趁亂偷出的生死薄拾出來,一頁一頁細細查找,不多時便尋着鍾二的名子,念個咒法將字跡剔除,合掩書頁擱回櫃裡,拍拍手洋洋得意道:“改天再偷偷送回去,鍾二郎從此再沒有壽限,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禍,卻總好過如今的情形。另一個倒黴蛋還在忘川上,便讓他撿個便宜去救吧。”原來鍾煌早與龍王通過氣,對方知道他去找毗沙王,必是走投無路要改生死薄,遂跟隨過去協同演了一齣戲,趁着打鬧掩人耳目,尋着卷宗藏進衣袖裡,輕而易舉夾帶出來。鍾煌嘻嘻笑着捱到牀上,替龍王拉扯被褥遮住肩膀道:“我剛纔小心翼翼跟你鬧,一指甲都沒捨得當真彈下,你倒似要跟我拼命呢,掐得胳膊全是血青。”龍王側過身體暗暗發笑,他雖與鍾煌串通做戲,對方卻忽然提及鄭木,不禁惱羞成怒勃然氣憤,故意抓了鍾大爺滿臉花,這一時才漸漸消了氣,調轉話鋒隨口道:“本以爲你什麼都不在乎,早已經看透凡塵,此次爲了別人生死,竟花費如此的計較。”鍾煌緊緊偎着他,抿起嘴脣含笑說:“那個鬼說活着也是痛苦的事,然而我自己早已經死去,深深明白死亡的滋味,纔不想要他們再體會。”

輪轉王殿前忘川河岸邊,鍾二郎推翻麻將桌,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目不轉睛盯着漸漸駛開的船舶,無數猙獰鬼魂擁擠在甲板上,嚎啕不盡哭聲震天。他打個激靈大聲喊“湛華!”,脫繮一般追趕上去。船舶駛在河面越行越遠,鍾二郎不管不顧躍進忘川河,手腳搏動翻波打浪,一邊跑、一邊遊、划着水、趟着泥,滿頭滿臉被水打透,任憑自己追得氣喘吁吁,卻總與船舶相隔一程距離,不禁雷霆震怒破口大罵。後面鬼差怔在原地,只以爲鍾二爺輸了錢耍無賴,跳進河裡逃賭賬,面面相覷不知追趕。湛華雙手攥緊船欄,眼睛定定望向河裡的鐘二郎,幾乎以爲自己昏了頭,睜大眼睛看到心中的幻像。他喉嚨破裂發不出音調,耳朵裡嗡嗡亂鬧更聽不到聲響,眼見鍾二郎划着水浪聲嘶力竭的呼叫,即使皮囊退去只剩焦黑的骨架,卻依然被對方清楚辨識出。前面視線越發模糊,湛華頭昏腦脹強自支撐,漸漸分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鍾二,唯有攥緊雙手默默想,即使這是轉世前的一段夢,也希望自己能睡得長久些。

波濤翻滾水浪湍流,待到湛華真正清醒時,眼前視野豁然明朗,睜大眼睛打量四周,竟發現自己又回到人間的公寓中。他僵在房中呆怔好一陣,身上再沒有絲毫疼痛,大夢初醒一般打個寒戰,忙尋着鏡子去看自己的面孔,翻來覆去又擱下來,鏡面上自然映不出鬼影子,白膩手指觸到面頰上,撫摸到皮膚細幼光滑如初,當初火燒的慘痛卻依然烙印在心中,不禁心有餘悸微微顫抖。外面陽光燦爛萬里無雲,微風習習溜進屋,吹拂着湛華的頭髮掃在臉上,他避開窗口透進的陽光躲藏進角落,探着腦袋四處張望。房中牆壁被太陽光薰上一團暖色,人間正值初夏季節,打開窗戶遙望出去,度過漫長的蕭寥,萬物俱興樹蔭蔥蘢,路邊野花爭相綻放,奶油杏色的薔薇偎着招展迎春花,濃芳豔豔招蝶引蜂,微風徐徐吹拂過樹枝,層疊綠葉窸窣顫動,好像粼粼碧水倒掛在枝上,摩擦碰撞沙沙作響。湛華深吸一口氣,胸腔灌進溫暖的氣息,終於確信自己歷經折難走出了地獄,活人的世界明豔甜香,他漸漸從黑暗走出來,光線炙得身體微微刺痛,忙尋出傘撐在頭頂,心中全然沒有對光明的畏懼。

湛華推開房門大踏步出去,腳步還未裡開公寓,一顆心插了翅子徑自躍上雲端。他與鍾二郎心意相通,迫不及待朝對方奔迎而去,一路上風馳雲卷大步流星,沿途各處喧囂熱鬧,車如流水摩肩疊跡,沿路行人匆匆擦身而過,在各自的世界中執着忙碌。湛華趕到醫院前,鍾二爺已被打包塞進停屍間,醒來之後感覺腹內飢餓,撫摸肚皮發覺自己腸子還淌在外面,只得揭開白布跳下牀,看見管理員背朝着自己整理屍體,和和氣氣問人道:“能不能替我把傷口縫起來?免得待會兒來人見了唬一跳。”那人緩緩回過頭,一聲尖叫衝出屋去,鍾二郎捂着耳朵邁步跟隨,迎面忽然撞上一個鬼,擡起頭來細細端詳,卻見對方薰紅臉孔勝過芙蓉花醉,烏黑的眼睛好似翦水瀲灩,氣喘吁吁凝神相望,正是自家養的鬼魂湛華。雙方相逢百感交集,未待湛華忘情撲到鍾二郎懷裡,停屍間管理員帶領衆醫生護士浩浩蕩蕩衝將過來,爭相目睹死人復生的奇蹟,人聲鼎沸嘈雜混亂,以至於很多年之後,他兩個都記不清那次重逢的情景。

且不論醫生教授如何探究病患復生的奧秘,鍾二郎的肚皮終於如願以償被縫合,從停屍間搬入普通病房裡,因爲遭遇離奇頗有科研價值,被安排住進單人房。湛華當日搬進醫院陪伴照顧,唯恐對方重傷體虛,端水餵飯無微不至,卻不知鍾二郎如今不在生死薄中,雖然肚皮上豁口尚未痊癒,邁起步子卻能撞翻拖拉機,這會兒賴在牀上假充垂危,一雙魔爪神出鬼沒,醉翁之意言語不盡。他兩個久旱逢春你情我願,關緊房門露豔芳濃,日日如膠似漆蜜裡調油,除卻大夫殷勤查房打擾清幽,養病的日子堪屬逍遙。只是附近食堂口味奇異,早中晚飯堪比豬食,幸而院內不乏糊塗鬼魂,鍾二郎平日大敞開門,眼瞧着冒失鬼闖進屋,守株待兔飽餐一頓。然而此等便宜未能貪圖幾日,醫院裡畢竟不比屠宰場,病人生還機率遠遠高過絞肉機,眼瞧着身邊鬼魂越發稀缺,鍾二郎即要餓肚子,湛華毅然決然挑起重任,每日起個大早買菜燒飯,無師自通研習煎炒烹炸,費盡心思置齊四菜一湯,拿飯盒細心盛起來,喜不自勝帶給鍾二吃。對方讚不絕口狼吞虎嚥,自稱情至深處引發間歇性抽搐,自那之後再不嫌棄食堂的飯食,每到開飯便頭一個衝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