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掩悲痛的是,儘管已經過去了許多天,但不敢想,一想起老爺子,情緒便失控。很難表達和老爺子的感情,你們都知道,步槍從軍是受到了老爺子的影響。
以此文,以拙劣的文筆,講一講老爺子,以及我和老爺子。
他是毛-澤-東思想主義戰士。
在思考用一個什麼樣的詞語來表達遇到了問題,思來想去,迴歸老爺子的生平,毛-澤-東思想主義戰士最爲貼切。
你們見過無私的人嗎,咱們小學課本上寫的那些無私奉獻模範那樣的人。
我見過,我身邊就有一位,老爺子。
直到老爺子被我親手葬入面朝水庫的泥土裡,我唯一的叔叔還在墳前數落他的不是。
因爲老爺子還有能耐的時候,沒有拉兒女一把,機會機遇等等,都給了旁人。叔叔數來數去最多的一件事就是,老爺子當初說話頂事的時候,那是好幾十年前了,辦小學找老師,高中畢業的二爺爺,也就是老爺子的親弟弟,老爺子沒讓他去教書,而是找了另外一個人。
理由很簡單,那人家境更困難。
當時教師多吃香。
當年被老爺子拽出來的人,我爹都數不清楚了,但是家裡任何人都沒有借過老爺子哪怕一分的力氣。如今那些被老爺子拽出去的人,再不濟的也樓房好幾層,好的更是師團級幹部離休,從此改變家庭命運。
老爹說,當年老爺子也是錯過了很好的機會,應該說忠孝不能兩全。當初太奶奶捨不得老爺子,因爲他是長子。所以部隊走之後,老爺子留了下來。而當初和老爺子一批參加革命的跟着部隊走的,早早的就從省廳級別位置退下享福了。
戰爭結束,老爺子選擇了孝。
我沒有想象過,如果當年老爺子跟着部隊走了,如今的我會是什麼樣。令人憎惡的官二代還是遊手好閒的富二代?挺扯淡的。可能年齡上去了,看破世塵了,那方面的念頭不那麼強烈了。
我也沒有想象過,老爺子包括老爹能給我什麼樣的物質條件上的幫助,在我的人生道路上。因此打小老爺子就教導我兩個道理,第一,做一個好人,第二,用雙手創造財富。
他殺過人,也差點被人殺了,他還是知識分子,他特別在意他知識分子的身份,要知道,解放前他已經是大隊文書了。
我記得老爺子第一次住院的時候,守夜的時候我端着書看,忽然想着考考老爺子,就拿過去指着書名問他,爺爺,你知道這字怎麼念嗎。老爺子就說,上路在。
那書是《在路上》,但老爺子的閱讀習慣依然還停留在解放前的從右到左。
直到死,老爺子的眼睛都沒有近視。可惜他那時候已經無法開口說話,而鄉下風俗頗重,不然也許他會想要捐贈出健康的有用的器官。
老爺子一直跟我說,要好好讀書,讀好書才能成爲有用的人,當領導服務人民。他還常說如果當年他的文化水平再高一點,可以當省長。我覺得挺好笑的。
老爺子可以安息了,餐桌上他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書中自有黃金屋。
老爺子,我做到了。
如今我靠寫書爲生,真正的做到靠寫字掙錢,真真的黃金是打書裡面來。
我清楚地記得,入伍之前,我拿着散發着油墨味的出版處女作交給老爺子,老爺子坐下馬上就看了起來。只是可能現如今的行文習慣和閱讀習慣都和幾十年前大有不同,甚至說繁體字才最適合老爺子。但是當時他欣慰的笑容,我深深地記住了,支撐着我到部隊又支撐着我扛過那麼多訓練。
老爺子鼻子上有一道疤,我爹說是砍柴的時候不小心被飛濺出來的柴屑切到了,於是鼻子成了兩半,鼻翼那裡有一道深深的空隙。但是我清楚的記得,在我上高中開始萌生寫書的想法時,我問過老爺子以前打仗的時候,但是他提到了一場戰鬥,關於鼻子上那道疤的,說起來的時候他眼睛裡有淚。那天之後,不管我怎麼問,他都不願意再提起當年打仗的事情。
可是我還是可以通過他身上的傷疤想象當年老爺子是怎樣從戰場上面活下來的。
前年開始,老爺子的行動開始不方便了,首先是雙腿走路艱難,拄着柺杖也要慢慢的挪。那會兒起我開始和老爹輪流着給他洗澡,每一次給老爺子洗澡我都想哭。看着他身上那些傷痕,我沒辦法不情緒波動。老爺子到底經歷了多少生死才走過來,儘管想象力豐富,也難以想象。
老爺子還死要面子。
他連走路都艱難了,第一次住院回來,他跟車後排坐着,我走過去打開門,笑着對他說,爺爺,我揹你上去。家住三樓,得背。你猜怎麼着,他呵呵地笑了笑,說了一句“你揹我?”很輕蔑的神情,我都吃驚極了。
當然我揹他,老爹腰椎盤突出,不能馱重物。
老爺子很壯的,也就比我矮那麼兩個釐米。一開始我揹他上樓下樓,那個吃力啊,老爹跟一邊扶着我妥妥的沒法子給他整到三樓。
讓我震驚的一件事情發生在老爺子第一次住院,當時醫生詢問情況的時候,老爹說老爺子從來沒有進過醫院,醫生護士都驚呆了。可能在他們的想象中,這個年紀的老人怕應該是醫院的常客了吧。但事實如此,老爺子之前連醫院的門朝哪開都不知道。
醫生護士的想象實現了,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慢慢的就多了。老爺子的身體狀況每況愈下,越來越脆弱。就是個輪迴,人都是這樣。從小孩到大人,再從大人到小孩,我親身經歷了老爺子從大人到小孩的過程,我沒有遺憾。
我給他洗臉的時候洗三遍,因爲想起小時候他給我洗臉也是洗三遍,他說這樣才能洗乾淨。臉面一定要乾淨。我細心地清理他腳趾縫裡的污垢,也想起了小時候他給我洗腳的場景。當然,我揹着他,也想起了小時候他揹着我下村處理事務的場景。
我把魚肉剔出來,把肉撕碎,試好湯的溫度,然後喂他吃飯,一如小時候他伺候我吃飯。我給他穿衣服給他蓋被子,同樣像小時候他哄着我睡覺那般場景。
老爺子的呼吸慢慢放緩,就像是睡着了一樣,我喊了他幾聲,他眼眶裡滴出幾滴淚,也許是有話卻無法說出口。
我知道的,老爺子一定想對我說,你要好好讀書。
老爺子留給我的遺物,一把三八步槍刺刀,一張優秀共產黨員證書。
老爺子,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