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新法的成效更表現在衛鞅的武功,前352年,他親自領兵徵魏,把魏的舊都安邑也攻破了。此役後二年,衛鞅又發動第二步的改革;把國都遷到渭水邊的咸陽,在那裡重新築起宏偉的城闕和宮殿;統一全國的度量衡,把全國的城邑和村落歸併爲三十一縣,每縣設縣令,丞(正副縣長),把舊日封區的疆界一概剷平,讓人民自由佔耕未墾闢的土地,讓國家對人民直接計田徵稅。第二步改革完成後,衛鞅於前340年又領兵徵魏,把魏將公子印也虜了回來。於是孝公封衛鞅於商,爲商君,後人因此稱他爲商鞅,但他的末日也快到了。先時第一次變法令公佈後,人人觀望懷疑。適值太子犯法。衛鞅便拿他做一個榜樣,把他的師傅公子虔黥了。後來公子虔自己犯法,又給衛鞅劓了。前338年孝公死,太子繼位後的第一件大事便是把商鞅族誅。但商鞅的政策卻繼續被採用。
秦地本是戎狄之區。西周的京畿雖建在其上,文明的透入始終不深,好比一件錦衣覆着襤褸。周室東遷後,錦衣一去,便襤褸依然。直至孝公變法時,秦人還不脫戎狄之俗。例如他們還父兄子弟和姑媳妯娌同寢一室,這大約是沿着遊牧時代以一個帳幕爲一家的經濟辦法。這種陋俗經商鞅的嚴禁才消滅。又例如秦國道地的音樂,直至戰國晚年,還是“擊甕叩,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沒有受文明的雅化,也就沒有受文明的軟化。在六國中秦人是最獷野矯健的。商鞅的嚴刑峻法讓他們養成循規蹈矩的習慣,商鞅的特殊爵賞制度使得對外戰爭,成了他們唯一的出路。以最強悍,最有紀律的民族,用全力向外發展,秦人遂無敵於天下。
商鞅死後約莫七八十年,趙國的大儒荀卿遊秦。據他所記,這時商鞅變法的成績還歷歷可見。荀卿說:
(秦之)國塞險,形勢便,山林川穀美,天材之利多,是形勝也。入境觀其風俗;其百姓樸,其聲樂不流(淫蕩)汙(猥褻),其服不挑(佻),甚畏有司而順。……及都邑官府;其百吏肅然,莫不恭儉、忠信。……入其國,觀其士大夫,……不比周,不朋黨,倜然莫不明通而公也。……觀其朝廷,其朝(早)間聽決,百吏不留,恬然如無治者。
荀卿的弟子韓非也說:
今(六國)言賞則不與,言罰則不行。賞罰不信,故士民不死也。今秦出號令而行賞罰,有功無功,相事也。……是故秦戰未嘗不克,攻未嘗不取,所當未嘗不破。
信賞必罰正是商鞅的政術。
荀卿又曾比較齊、魏和秦的強兵政策道:
齊人隆技擊。……得一首者則賜贖錙(八兩)金,無本賞矣(本賞大約是指戰勝攻取之賞)。是事小,敵毳(脆)則偷可用也;事大,敵堅,則渙然離耳。……是亡國之兵也。……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按一定標準挑選):衣三屬(層)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負服矢五十個,置戈其上,冠(胄)帶劍,贏(背)三日之糧,日中而趨百里。中試則復其戶(免除賦役),利其田宅(給以好田宅)。是數年而衰,而未可奪也。(合格的武卒,幾年後便衰弱不可用。但其特權卻不能剝奪)。……是故地雖大,其稅必寡,是危國之兵也。……秦人,其生民也狹厄(給人民的生路狹隘),其使民也酷烈。……忸(狃)之以慶賞,鰌(鰌)之以刑罰,使……民所以要利於上者,非鬥無由也。厄(壓迫)而用之,得而後功之(勝利纔算功,不但計首級),功賞相長也。……故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王之銳士。
所說齊魏的兵制,不知創行於何時,所說秦國的兵制正是商鞅所創的。
第四、經濟和戰爭的演變
三晉建侯和商鞅之死,是世變程途中的兩大塊“記裡石”。環視這兩大事件一世紀左右(約前420至前320年)的時間,是一個歷史大變革時期。在我國曆史上,恐怕只有從鴉片戰爭到現在的這一段可以與之相比。不獨春秋的四霸在這時期裡先後蛻去封建的組織而變成君主集權的七雄;其他好些在春秋末葉已發端的趨勢,如工商業的發達,都市的擴大,戰爭的劇烈化,新知識階級的興起,思想的解放等等,從這時期以下,都加倍顯著。七雄的樹立,前面已表過;新知識階級的興起,和思想的解放,詳於次章,其他各端附記於此。
在春秋末葉,雖然已有和小封君一般闊綽的商人,但似乎還沒有用奴隸和傭力支持的大企業。但在戰國時代這種企業卻出現了。以現在所知,和商鞅同時而稍後的,有一個洛陽大實業家白圭,“能薄飲食,忍嗜慾,節食服,與用事僮僕同苦樂”;他“趨時若猛獸鷙鳥之發”。他自己說:“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白圭不獨是後世言治生術的始祖,並做過魏惠王的大臣,受過封邑,提倡過“二十而稅一”的制度,又以善治水築堤著名,自言“丹(白圭本名)治水也愈於禹”,他儼然是一個戰國時代的張南通。可惜關於他的史料太缺乏了。白圭所經營的主要是穀米和絲漆業。
此後戰國時代見於記載的大企業家,有以製鹽起家的猗頓,有鐵冶成業的邯鄲郭縱(二人的正確年世不詳),皆是富埒王者;有“畜牧大王”烏氏倮,他的牛馬多至不能以頭數,而用山谷量,他因此得到秦王政的優禮,地位侔於封君,歲時和列臣同赴朝請;又有巴蜀寡婦清,承受了擅利數世的丹穴,而能保守財富和貞操,因此得到秦王政的敬仰,爲築“女懷清檯”。與工商業的發展相偕的是貨幣的進步,和都市的擴大。銅錢的製造,不知始於何時,它的普遍的使用,和多量通流當是春秋戰國之交的事。文化較落後的秦國到前336年(商鞅死後一年)纔開始行錢。黃金的用作貨幣最早亦當在戰國初年。
終春秋時代,國際間的賄賂以及君主對臣下的大宗賞賜沒有用黃金的;但在戰國時代此等賄賂和賞賜則用黃金爲常了。當春秋晚年,除國都外,“千室之邑”已是標準的大邑,其時任何國都的人口雖不見於記載,我們即使算頭等國的國都都比標準的大邑大十倍,也不過有一萬戶。但入戰國時代,“萬家之邑”已很普通。而齊的臨淄,約在商鞅死後不久,人口已上七萬戶。“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築,六博蹋鞠者。臨菑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洛陽在戰國末年戶數在十萬以上。都市中物質文明的進步,從貴豪家的生活可見。《楚辭》中的《招魂》一篇(一說屈原作,一說屈原的弟子宋玉作),於楚國貴豪的生活有一段極精緻的描寫,引錄於下:
高堂邃宇,檻層軒些。層臺累榭,臨高山些。網戶朱綴,刻方連些。冬有突夏,夏室寒些。川穀徑復,流潺湲些。光風轉蕙,汜崇蘭些。經堂入奧,朱塵筵些。砥室翠翹,絓曲瓊些。翡翠珠被,爛齊光些。蒻阿拂壁,羅幬張些。纂組綺縞,結琦磺些。……紅壁沙版,玄玉樑些。仰觀刻桷,畫龍蛇些。坐堂伏檻,臨曲池些。芙蓉始發,雜芰荷些。紫莖屏風,文緣波些。文異豹飾,侍陂陀些。軒輬既低,步騎羅些。蘭薄戶樹,瓊木籬些。……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麥,挐黃粱些。大苦鹹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異羹些。濡鱉炮羹,有柘漿些。鵲酸臇鳧,煎鴻鶬些。露雞臏蠵,厲而不爽些。粔籹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漿些……餚羞未通,女樂羅些。陳鍾按鼓,造新歌些。涉江採菱,發揚荷些。美人既醉,朱顏酏些。娭光眇視,目層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髮曼鬋,豔陸離些。二八齊容,起鄭舞些。衽若交竿,撫案下些。竿瑟狂會,搷鼓鳴些。宮庭震驚,發激楚些。吳歈蔡謳,奏大呂些。
我們若拿這一段和上引李悝關於農民的描寫並讀,便可見人間的天堂與和地獄。
與都市的繁榮相副的是交通的進步。當孔子之世,從吳都往邾國至快的行軍要走三個月。但當戰國初年,從魯都往楚都郢,個人的旅行,十晝夜便可抵達。這種進步似乎不由於運輸工具上的新發明,而由於道路的開闢。而道路的修治多半由於軍事上的需要。我們可以推想當春秋戰國之際,我國在交通上曾起過一次大革命;許多國家,爲侵略用兵的便利,都“塹山填谷”,以修築新道路。此事雖然史無明文,但我們從下引戰國人所傳的兩件故事可以得到一點消息:一、中山國(在今滹沱河以北)有一部落叫做禸繇,智伯想滅掉它,卻無路可通。於是鑄了一個大鐘,用兩輛驕列的大車載着,要送給禸繇的君長。這君長於是“塹岸堙谷”,開路迎鍾。智伯的軍隊卻跟在大鐘後面,把禸繇滅掉。二、秦惠王想滅蜀,但山路險阻,兵路不通。於是雕了一隻大石牛,每天派人秘密在它後面放一堆黃金,揚言石牛便金。他把這異寶贈給蜀侯。蜀侯於是“塹山填谷”,開路以迎石牛。秦惠王的軍隊,卻跟在石牛後面,把蜀滅掉。這兩件故事雖然未必全真,至少反映戰國人對軍事影響交通的認識。
顧名思義,戰國時代的特色乃在戰爭。這時代的戰爭,在質量上都大變春秋的舊樣。第一,直至春秋末年,最大的晉、楚兩國,其兵力不過四千乘左右,以一乘戰士十人計算,也不過四萬人,再加一倍也不到十萬人;而戰國的七雄中秦、楚、齊、趙,各有“帶甲百萬”以上;韓、魏、燕的兵力也不下六十萬。第二,春秋時代的國防,其初只注意首都,後來才陸續給近邊衝要的邑築城。但除了少數有城的都邑外,其餘的地方,敵國的軍隊可以隨時通過,如入無人之境。但在戰國時代,各國當敵的邊境都築起長城和堡壘,這表明國際的生存競爭已到了絲毫不能放鬆的地步了。第三,在春秋時代,征戰的目的以取俘奪貨,屈敵行成爲常例;以佔奪土地,殘殺敵人爲例外。在戰國時代,則征戰的目的以佔奪土地殘殺敵人爲常例,而僅只取俘奪貨,屈敵行成爲例外。國家對兵士,以首級論功,每次戰爭動輒斬首十萬八萬,甚至二十萬,甚至一坑四十萬。我們的辭典中最兇殘的“屠城”一詞是在戰國時代出現的(見《荀子·議兵篇》)。“師之所處必生荊棘”,“大兵之後必有凶年”,都是這時代人形容戰禍的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