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有了這兩次的失敗,知道和平交涉的路走不通。
中西的關係是特別的。在鴉片戰爭以前,我們不肯給外國平等待遇;在以後,他們不肯給我們平等待遇。
到了十九世紀,我們只能在國際生活中找出路,但是嘉慶、道光、咸豐年間的中國人,不分漢、滿,仍圖閉關白守,要維持歷代在東方世界的光榮地位,根本否認那個日益強盛的西方世界。我們倘若大膽的踏進大世界的生活,我們需要高度的改革,不然,我們就不能與列強競爭。但是我們有與外人並駕齊驅的人力物力,只要我們有此決心,我們可以在十九世紀的大世界上得着更光榮的地位。我們研究我民族的近代史,必須瞭解近代的邦交是我們的大困難,也是我們的大機會。
第三、鴉片貿易之禍
在十九世紀以前,外國沒有什麼大宗貨物是中國人要買的,外國商船帶到中國來的東西只有少數是貨物,大多數是現銀。那時經濟學者,不分中外,都以爲金銀的輸出是於國家有害的。各國都在那裡想法子加增貨物的出口和金銀的進品。在中國的外商,經過多年的試驗,發現鴉片是種上等的商品。於是英國東印度公司在印度乃獎勵種植,統制運銷。乾隆初年,鴉片輸入每年約四百箱,每箱約百斤。乾隆禁止內地商人販賣,但是沒有效果,到了嘉慶初年,輸入竟加了十倍,每年約四千箱。
嘉慶下令禁止入口,但是因爲官吏的和查禁的困難,銷路還是繼續加增。
道光對於鴉片是最痛心的,對於禁菸是最有決心的。即位之初,他就嚴申禁令,可是在他的時代,鴉片的輸入加增最快。道光元年(1821年)輸入尚只五千箱,道光十五年,就加到了三萬箱,值價約一千八百萬元。中國的銀子漏出,換這有害無益的鴉片,全國上下都認爲是國計民生的大患。廣東有般紳士,覺得禁菸絕不能實行,因爲“法令者,胥役之所藉以爲利也,立法愈峻,則索賄愈多”。他們主張一面加重關稅,一面提倡種植,拿國貨來抵外貨,久而久之,外商無利可圖,就不運鴉片進口了。道光十四五年的時候,這一派的議論頗得勢,但是除許乃濟一人外,沒有一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公開提倡這個辦法。道光十八年,黃爵滋上了一封奏摺,大聲疾呼的主張嚴禁。他的辦法是嚴禁吸食,他說沒有人吸,就沒有人賣,所以吸者應治以死罪:
請皇上嚴降諭旨,自今年某月某日起,至明年某月某日止,準給一年限戒菸。倘若一年以後,仍然吸食,是不奉法之亂民,置之重刑,無不平允。查舊例,吸食鴉片者僅枷杖,其不指出興販者罪止杖一百,徒三年,然皆系活罪。斷癮之苦,甚於枷杖與徒杖,故甘犯明刑,不肯斷絕。若罪以死論,是臨刑之慘更苦於斷癮,臣知其情願絕癮而死於家,不願受刑而死於市。惟皇上既慎用刑之意,誠恐立法稍嚴,互相告訐,必至波及無辜。然吸食鴉片是否有癮無癮,到官熬審,立刻可辨,如非吸食之人,無大深仇,不能誣枉良善,果系吸食者,究亦無從掩飾。故雖用刑,並無流弊。
這封奏摺上了以後,道光令各省的督撫討論。他們雖不彰明的反對黃爵滋,總覺得他的辦法太激烈。他們說吸食者尚只害自己,販賣者則害許多別人,所以販賣之罪重於吸食之罪。廣州是鴉片煙的總進口,大販子都在那裡,要禁菸應從廣州下手。惟獨兩湖總督林則徐完全贊成黃爵滋的主張,並建議各種實施辦法。道光決定吸食與販賣都要加嚴禁止,並派林則徐爲欽差大臣,馳赴廣州查辦菸禁。林文忠公是當時政界聲望最好,辦事最認真的大員,士大夫尤其信任他。他的自信力也不小,他雖然以先沒有辦過“夷務”,他對外國人說:“本大臣家居閩海,於外夷一切伎倆,早皆深悉其詳。”
實在當時的人對禁菸問題都帶了幾分客氣。在他們的私函中,他們承認禁菸的困難,但是在他們的奏章中,他們總是逢迎上峰的意旨,唱高調。這種不誠實的行爲,是我國士大夫階級大毛病之一。其實禁菸是個極複雜,極困難的問題。縱使沒有外國的干涉,禁菸已極其困難,何況在道光間英國人絕不願意我們實行禁菸呢?
那時鴉片不但是通商的大利,而且是印度政府財政收入之大宗。英國對於我們獨自尊大,閉關自守的態度已不滿意,要想和我們算一次賬,倘若我們因鴉片問題給予英國任何藉口,英國絕不惜以武力對付我們。
那次的戰爭我們稱爲鴉片戰爭,英國人則稱爲通商戰爭,兩方面都有理由。關於鴉片問題,我方力圖禁絕,英方則希望維持原狀:我攻彼守。關於通商問題,英方力圖獲得更大的機會和自由,我方則硬要維持原狀:彼攻我守。就世界大勢論,那次的戰爭是不能避免的。
第四、商業戰爭和殖民戰爭
林則徐於道光十九年正月二十五日行抵廣州。經一個星期的考慮和佈置,他就動手了。他諭告外國人說:“利己不可害人,何得將爾國不食之鴉片煙帶來內地,騙人財而害人命乎?”他要外國人作二件事:第一,把已到中國而尚未出賣的鴉片“盡數繳官”;第二,出具甘結,聲明以後不帶鴉片來華,如有帶來,一經查出,甘願“貨盡沒官,人即正法”。外國人不知林則徐的品格,以爲他不過是個普通官僚,到任之初,總要出個告示,大講什麼禮義廉恥,實在還不是要價?價錢講好了,買賣就可以照常做了。因此他們就觀望,就講價。殊不知林則徐不是那類的人:“若鴉片一日未絕,本大臣一日不回,誓與此事相始終,斷無中止之理。”到了二月初十,外人尚不肯交煙,林則徐就下命令,斷絕廣州出海的交通,派兵把十三行圍起來,把行裡的中國人都撤出,然後禁止一切的出入。換句話說,林則徐把十三行作了外國人的監牢,並且不許人賣糧食給他們。
當時在十三行里約有三百五十個外國人,連英國商業監督義律(CaptainCharlesElliot)在內。他們在裡面當然要受相當的苦,煮飯、洗碗、打掃都要自己動手。但是糧食還是有的,外人預貯了不少,行商又秘密的接濟。義律原想妥協,但是林則徐堅持他的兩種要求。是時英國在中國洋麪只有兩隻小兵船,船上的水兵且無法到廣州。義律不能抵抗,只好屈服。他屈服的方法很值得我們注意,他不是命令英國商人把煙交給林則徐,他是教英商把煙交給他,並且由他以商業監督的資格給各商收據,一轉手之間,英商的鴉片變爲大英帝國的鴉片。
義律共交出二萬零二百八十箱,共計二百數十萬斤,實一網打盡。這是林文忠的勝利,道光帝也高興極了。他批林的奏摺說:“卿之忠君愛國皎然於域中化外矣。”外人尚不完全相信林真是要禁菸,他們想林這一次發大財了。林在虎門海灘挑成兩個池子,“前設涵洞,後通水溝,先由溝道引水入池,撤鹽其中,次投箱中煙土,再拋石灰煮之,菸灰湯沸,顆粒悉盡。其味之惡,鼻不可嗅。潮退,啓放涵洞,隨浪入海,然後刷滌池底,不留涓滴。共歷二十三日,全數殆盡銷燬,逐日皆有文武官員監視。”外人之來觀者,詳記其事,深贊欽差大臣之坦然無私。
義律當時把繳煙的經過詳細報告英國政府以後,靜待政府的訓令。林文忠的大功告成,似乎可以休手了,並且朝廷調他去做兩江總督,他可是不去。他說:已到的鴉片,既已銷燬,但是以後還可以來。他要徹底,方法就是要外商人人出具甘結,以後不作鴉片買賣。這個義律不答應,於是雙方又起衝突了。林自覺極有把握,他說,英國的戰鬥力亦不過如此,英國人“腿足纏束緊密,屈伸皆所不便”。虎門的炮臺都重修過,虎門口他又拿很大的鐵鏈封鎖起來。他又想外國人必須有茶葉、大黃,他禁止茶葉、大黃出口,就可以致外人的死命。那年秋冬之間,廣東水師與英國二隻小兵船有好幾次的衝突,林報告朝廷,中國大勝,因此全國都是樂觀的。
英國政府接到義律的信以後,就派全權代表懿律(AdmiralGeorgeElliot)率領海陸軍隊來華。這時英國的外相是巴麥尊(LordPalmerston),有名的好大喜功的帝國主義者。他不但索鴉片賠款,軍費賠款,並且要求一掃舊日所有的通商限制和邦交的不平等。懿律於道光二十年(1840年)的夏天到廣東洋麪。
倘若英國深知中國的國情,懿律應該在廣州與林則徐決勝負,因爲林是主戰派的領袖。但英國人的策略並不在此,懿律在廣東,並不進攻,僅宣佈封鎖海口。中國人的解釋是英國怕林則徐。封鎖以後,懿律北上,派兵佔領定海。定海並無軍備,中國人覺得這是不武之勝。以後義律和懿律就率主力艦隊到大沽口。
定海失守的消息傳到北京以後,清廷憤懣極了。道光下令調陝、甘、雲、貴、湘、川各省的兵到沿海各省,全國腳慌手忙。上面要調兵,下面就請餉。道光帝最怕花錢,於是對林則徐的信任就減少了。7月22日他的上諭罵林則徐道:“不但終無實際,反生出許多波瀾,思之曷勝憤懣,看汝以何詞對朕也。”
是時在天津主持交涉者是直隸總督琦善,他下了一番知己知彼的工夫。他派人到英國船上假交涉之名去調查英備,覺得英人的船堅炮利遠在中國之上。他國的汽船,“無風無潮,順水逆水,皆能飛渡”。他們的炮位之下,“設有石磨盤,中具機軸,只須移轉磨盤,炮即隨其所向”。回想中國的設備,他覺得可笑極了。
山海關的炮,尚是“前明之物,勉強蒸洗備用”。所謂大海及長江的天險已爲外人所據,“任軍事者,率皆文臣,筆下雖佳,武備未諳”。所以他決計撫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