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酒桌上另外三個人,應該都是當年偵察營被燕實祥救出來的老兵。
在這近十年時間,每年都會有偵察營的老兵來拜訪,他們大都會在燕實祥家裡或長或短地住上一段時間,然後每一個人都會毫無例外的對燕破嶽產生興趣,再隨手“指點”燕破嶽一番。
能進入偵察營的人,當然都是兵王,而且很多人在進部隊之前,就已經身懷絕技。
這些年來,每年都有偵察兵來拜訪,再主動成爲燕破嶽的師父,跟着不請自來的師父們,燕破嶽學了陳式太極,學了硬氣功,學了道家的子午養生決,甚至還有一位從部隊畢業後,就揹着非洲鼓流浪,成爲中國第一代流浪搖滾歌手的師父,教了燕破嶽一邊打着非洲鼓一邊跳草裙舞……
時間久了,燕破嶽也想明白了,這些師父們,在燕家一住就是兩三個月,把一些絕不是大路貨色的武術,尤其是氣功心法填鴨式地硬塞給他,就是想讓他通過練習氣功修心養性,戰勝內心深處的恐懼。
無論別人提什麼要求,只要拿出一粒花生,他就徹底失去反抗力量,甚至會當場窒息,只能乖乖就範。男人只有意志堅定,才能出去闖蕩世界,他的內心世界擁有如此大的一個弱點,將來長大離開父親的庇護,只怕立刻會被人踩在腳下,一輩子也沒法翻身。
那些感覺愧對燕家父子的偵察營老兵們,本着藝高人膽大的出發點,將他們認爲有用的東西,一股腦地塞過來,只可惜十年過去了,燕破嶽學了一堆雜而不精的東西,雖然身體要比同齡人強壯敏捷得多,卻依然沒有克服對花生的極度恐懼。
一看到燕破嶽,張闖就連連招手:“破嶽,快過來,我給你介紹幾個叔叔,他們每一個人的本事,嘖嘖嘖,說出來都能寫上一本武俠小說了。”
燕破嶽應聲過來,低聲道:“叔叔們好。”
看到燕破嶽的樣子,酒桌上的三個老兵一起皺起了眉頭。他們在來之前就已經從其他戰友嘴裡聽說了燕破嶽的問題,可是直到親眼看到,他們才發現,燕大哥兒子的問題比他們想象的更加嚴重……說話聲音像女孩子一樣小,眼睛都不敢往他們臉上瞟,站在那裡全身透着股手足無措的氣息,怎麼看都活像是隻無害小白兔,綿綿軟軟的讓人看了就想踩他一腳。
有句話不是說得挺好嘛,不踩白不踩,踩了也白踩,白踩誰不踩?!
“來,小燕,端起酒杯,敬幾個叔叔一杯。”
張闖將酒杯塞到了燕破嶽手中,端着小小的白瓷酒杯,望着裡面幾乎能映出人倒影的白酒,燕破嶽微微咬住了嘴脣,就在這個時候,坐在酒桌上的一個人開口了:“敬一杯酒沒什麼,但是這杯‘拜師酒’一敬,就得學一堆枯燥無味的東西,師父拍拍屁股走了之後,遇到不理解的問題都找不到人去詢問,就算是這樣,還要發誓絕不把學到的東西外傳,這樣的師父不要也罷,這樣的拜師酒少敬最好,我說得對嗎?”
燕破嶽被人突然說破心事,下意識地擡頭,順着聲音的方向望過去,說話的人坐在老爹右首,是一個同樣四十多歲的男人,他留着三綹長鬚,身上穿着一身白色絲綢唐裝,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飄然出塵氣息,讓人一看就如沐春風。“你千萬別把我們和以前那些師父相提並論,他們教你的那些玩意,都是堂堂正正枯燥得讓人想睡覺不說,沒有十年以上苦功,根本沒有半點用處。”
這位全身透着一股飄然出塵氣息的男人,向燕破嶽眨着眼睛,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可是我們就不同了,我們在偵察營時就是公認的‘邪門歪道’,別人越是不能爲,不敢爲,不屑爲之事,我們越是幹得興高采烈。”
燕破嶽瞪大了眼睛,這些人都是他老爹的兄弟,以前見到的那些師父,哪一個不是在他面前擺足了親切中透着威嚴的範兒,哪像這位叔叔,一張口就是一陣唏裡嘩啦,而且說得坦坦蕩蕩,甚至是以身爲“邪門歪道”爲榮?!
“這樣吧,你先把酒杯放下,我先給你露上幾手,如果你覺得我這個‘歪道’師父值得拜,再向我敬酒。”
“歪道”站了起來,他走到燕破嶽面前負手而立,他白衣勝雪,三綹長鬚無風而動,一代宗師風範就那麼撲面而來:“我練的是國術,你聽說過‘國術只殺人,不表演’這句話嗎?”
燕破嶽用力點頭,已經有三個師父教過他國術,這句話他早已經耳能熟詳。
“那你知道爲什麼國術只殺人不表演嗎?”
這個問題的確值得深思,至少以燕破嶽現在的年齡和閱歷,還無法找到答案,所以他只能搖頭。
“歪道”看了一眼燕破嶽身上的衫衣:“你這件衫衣,沒超過十塊錢吧。”
燕破嶽老老實實點頭,清倉大減價時買的,十五塊錢兩件,質量還不錯。
“除了這件衣服,還有別的換洗的吧?”
燕破嶽再次點頭。
“我記得好像陳三前年來找過你,教了你幾手陳式太極,你一定會覺得,太極拳這玩意軟綿綿,慢吞吞的,就算練上二十年也沒辦法拿去打架。”
“歪道”伸出了右手,淡然道:“我可以讓你看看,真正的國術高手,如何用國術殺人。你可以用任意方法向我進攻。”
燕破嶽目光瞄向了父親,燕實祥略一點頭:“用力打。”
燕破嶽深深吸了一口氣,在猛地將肺葉中的空氣以“爆炸”的方式吐出的同時,一拳重重直擊過去,這只是一記最簡單的直拳,但是練了近十年時間,只要一拳打實了,足夠將一個成年男人一拳打倒。燕破嶽一拳揮出,拳鋒幾乎已經沾到了“歪道”身上那件唐裝上,可是他突然覺得腳下一絆重心一偏,還沒有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就被“歪道”引導得斜飛出兩三米遠,一直撞到了對面的沙發。
燕破嶽從地上爬起來,張闖在一邊提醒了:“還不快點謝謝‘歪道’師父手下留情?”
燕破嶽看着自己摔倒時在地面蹭破皮的雙手,揉揉酸得要命,就連眼淚都嗆出來的鼻子,被人這麼狠地摔出來,如果是玩對打游擊,最起碼被摔掉了四分之一管HP,這也叫手下留情?!
突然間燕破嶽的目光定格到自己的右臂上,他穿的襯衣衣袖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條七八寸長的劃痕,直接將衣袖從手肘部位到袖口劃成了兩塊布片。“歪道”明明是赤手空拳,但是在他摔倒的同時,竟然直接劃破了他的衣袖,如果兩個人真的是生死相搏,他的右手最起碼也是皮開肉綻鮮血長流,甚至可能傷筋動骨,讓一條手臂徹底失去戰鬥力。
能將太極拳的雲手用到這種程度的國術高手,燕破嶽不要說是親眼目睹,就算是聽也沒有聽說過。
發現燕破嶽望向“歪道”的目光中透出熾熱,坐在一邊的另外一位叔叔,嗯,肯定就是當之無愧的“邪門”輕哼了一聲,開口了:“看他的右手。”
得到“邪門”師父的提醒,燕破嶽望向“歪道”,“歪道”也沒有避諱,大大方方地伸出雙手,任由燕破嶽觀察。
“歪道”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這枚戒指是以青銅爲底,在上面還嵌刻着一頭獨角龍頭像,看着原本應該起裝飾作用的獨角龍,那微微彎曲中透着絕對鋒利的獨角,燕破嶽猛然瞪大了雙眼,如果他沒有猜錯,剛纔只是藉着一摔之力,就將他衣袖劃成兩片的最直接武器,就是這枚戒指!
“破嶽,看清楚了沒有,你真的應該謝謝‘歪道’叔叔對你手下留情了。”
“邪門”在一邊不陰不陽地揭着底牌:“你的‘歪道’叔叔,負手而立擺足一代宗師的範兒,就是想要轉移你的注意力,讓你沒有發現他在背後趁機戴上了那枚戒指。那枚戒指名爲‘斷筋鉤’,藉着推手卸力的功夫,只要他手腕微偏,就能將你的手筋生生挑斷,讓你一輩子不能再動武。這可是國術的不傳之密,也是國術只殺人不表演的一個重要原因。”
燕破嶽瞪大了雙眼,他曾經聽說過國術只殺人不比武的話,並一直堅定地認爲中國民間自有高手在,可是當一位真正的國術“高手”出現在他面前,卻讓他看到了隱藏在手指上的“斷筋鉤”,這種現實與理想的衝突,當真是讓燕破嶽無語到了極點。
“不要用和平時代的思維,去硬套幾十年前的世界。”
“歪道”收起了笑臉:“俗話說得好‘窮文富武’,想要練出一身好功夫,需要從小打熬筋骨,在練習過程中受傷,更需要好吃好喝來滋補身體,這些都需要錢。可是當時練武的人,又有多少是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富家子弟?絕大多數人練武練到一半,就去給富人當了保鏢,或者乾脆鋌而走險做了盜匪。換句話來說,練國術的人,除非家資不菲,否則練到後面,不是兵就是匪。”
兵匪有別,都是爲了生存,雙方一見面就會痛下死手,在生死相搏中,使用像“斷筋鉤”之類武器當然無可厚非。
“很多人對國術一知半解,說國術全是花架子,這些看法,既不對,也對。”
練習武術不同於學習文化,必須從小打熬筋骨,這就要有金錢鋪路,爲了將這條武者之道貫徹始終,要麼出生於富貴家庭,要麼就必須拋頭露面去賺錢鋪路,而這後面一條路,就必須和同類生死相搏,能在這條路上走到頂端的人,必然都是身經百戰,踏着無數戰敗者的身體鑄成自己的豐碑。
所以中國的國術在民國時期就分出兩個極端,有一部分國術不追求實戰,只強調強身健身、陶冶情操,還有一部分,卻是以實戰爲基礎,演變成了殺人之術,國術只殺人不表演這句話,就是因此而出。
想想看也是,像“斷筋鉤”這種武器,就是一記暗門,如果光明正大的四處授徒,只怕會反受其害。
“歪道”突然一腳踏中燕破嶽的右腳腳掌,他手掌一揮,用類似於勾拳的方式,直撐到燕破嶽的下巴上,雖然撐到燕破嶽下巴上的手掌並沒有用力,燕破嶽卻從被踩得鑽心疼痛的腳掌上,讀懂了這一掌的可怕威力……他的下巴捱上一掌也許還不足以致命,但是他的腳趾卻會在這一掌的推動下被生生踩斷。
“歪道”退開一步:“我把動作放慢,你想想應該怎麼抵擋我這一掌。”
“歪道”再次踩到燕破嶽的腳上,一掌斜斜上撐,這一次他的手掌動作至少慢了四五倍,慢得就連燕破嶽這個外行都可以擡起雙臂硬架住“歪道”這一掌。
“嘣!”
彈簧聲突然從“歪道”的衣袖內響起,燕破嶽胸口部位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低頭一看,一隻沒有箭頭的五寸袖箭,正從他胸前跌落。
“這叫袖裡箭,安裝在梅花筒裡,一筒六箭,只要你雙手一封擋,我就能把它從衣袖中發射出去。就算我沒有攜帶梅花筒,你也會處處小心提防,不可稍有大意。我可以全力進攻,你卻要分心他用,除非是你我實力相差太過懸殊,否則的話還沒有開始,最終的勝負就已經見分曉。”
燕破嶽看着跌在地上的袖箭,就算他這樣性格綿軟的人,現在都有了一種想要指着“歪道”鼻子破口大罵的衝動,可是就像“歪道”說的那樣,一個生活在和平年代的人,憑什麼用體育精神去要求那些幾十幾百年前,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國術傳人?!
“歪道”彎下腰想要拾起地上的袖箭,他這一彎腰,在他的背部又連續響起“嘣嘣嘣”三聲機簧勁顫,三支八寸長的弩箭同時釘到了燕破嶽的胸膛上,縱然它們全部都取掉了箭頭,可是弩箭的勁道實在是太大,疼得燕破嶽差點一蹦三尺高。
“這叫背弓弩,一些國術新手去挑戰當代名家時,就可能借着向武術名家鞠躬盡禮的機會暗下死手。跑鏢的趟子手,遇到有名號的劫匪,在拜山請路時,也可以突然出手擒賊擒王。精通製造使用這種背弓弩的武學世家,絕不會將這記殺手鐗流傳於外,否則很可能會引來滅門之禍。”
這個道理燕破嶽可以想明白,雖然說兵不厭詐,對仗攔路的劫匪用這種手段還情有可原,打着切磋武藝請名家指點的旗號,一見面就在鞠躬施禮時痛下殺手,未免也太下作了點。
可是看着含笑而立的“歪道”,再看看落在腳下的那三支緊身背弓弩箭,不知道爲什麼,一種親切感,就那麼自然而然地從燕破嶽的心底涌起,難道說他的天性,真的比較適合這種邪門歪道?
燕破嶽狠狠搖頭,剛想把這個荒謬的念頭從腦海中甩開,張闖就向他介紹了“邪門”的底細:“這位‘邪門’師父,可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忍者。五行遁術,忍術,忍者鏢,潛行,滲透,偵察,他都是超級好手,在偵察營時,就是我們全營最厲害的斥侯,就連下悶藥、投毒、刑訊副供,都可以一力全接。”
忍者?!
燕破嶽的眼睛瞬間就瞪得比豬尿泡還要大,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邪門”,脫口叫道:“忍者神龜的那個忍者?!”
“呃,”“邪門”鬱悶了一下,但是在燕破嶽發亮的目光注視下,他還是回答道:“忍者沒錯,至於什麼神龜,還是免了吧。”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張闖在一邊趁熱打鐵,“還有一週就要放暑假了,兩個師父會在暑假對你展開爲期兩個月的特訓,你爸已經說了,只要能爺們兒起來,稍稍邪門歪道點,也沒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