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雨燕”型飛車,緩緩降落在“風帆”大廈三十一層西側的馬蹄形停車坪。迎上前,對廖凡抱歉道:“雨城臨時加班,來不了了。”
“別客氣,改天再請他。”廖凡誠懇一笑。
“雨燕”像一道黑色閃電,劃過燈火燦爛的都市夜空,向北面的秀峰山麓疾馳而去。
從半山車坪沿石板路拾級而下,暮色陳鬱的山樑上是一輪明朗的春月,有淙淙流水聲和着鳥鳴清風幽然傳來。
這是一間山中別墅式的民俗茶館,坐落在一處山勢和緩的平臺上,有着鮮見的“目”字形三進四合院格局,青牆紅瓦彷彿訴說着舊時的漪夢繁華。五間王府大門上的紅燈籠,挑着“天心齋”的堂號,早有身着旗袍的清秀女子,欠身道了萬福,將他們迎進庭院。
穿過抄手遊廊,石榴樹掩映下,是一道精美雅秀的方門,興致濃郁地問:“應該就是‘二門’吧?”
“官家是懂得的。”頭戴鳳鈿的迎賓員倩笑道,一枚金花簪在她鬢髮間微微顫動,“人常說‘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二門’指的就是這道分隔內宅與外宅的垂花門。”
坐在水塘旁飛檐斗拱的堂屋裡,環顧四外景緻,不由讚歎道:“老廖,真是個好地方,讓你費心了。”
廖凡攏着一杯湯色紅濃明豔的鐵觀音:“我喜歡這裡的雅靜,可以說說話,菜品也還精緻,尤其是‘京八件’一定要試試。”
知道他指的“京八件”源於宮廷御膳,是八種形狀、口味不同的京式糕點,只是不知與別處有何不同。
說話間,在一位提着小巧紗燈的“宮女”引路下,一名“小廝”裝扮的服務生,將八枚酥香軟糯的團糕,用一隻雕刻着飛鳥牡丹的鏤空提籠盛着,擺在古色古香的雲紋方桌中央,倒像一件藝術品。
“都說美食配美器,今天開眼界了。”應了心意,讚賞有加。
“釜內有乾坤,很合這裡的氛圍,我有時自己也來坐坐,感受一份寧靜。”
從廖凡悠然的眼神裡,又看到國大曾經的天才少年:“你現在身處名利場,難得這份淡泊。”
兩人並未要酒,只是將茶品菜。廖凡用銀質公筷將一方“鍋塌鱖魚”布在碟裡:“你看筷子頭圓尾方,代表天圓地方,又七寸六分,代表七情六慾,是說人生的慾望皆應貫通在天地之間。我們其實有溫飽、有事業、有親情、有朋友已經很好,就像今天的一聚。生活卻讓我們有了太多的慾望,功名也好,利祿也罷,物質也好,精神也罷,所有慾望在實現的同時,就會失去獲取的動力,甚至成爲生命的負擔,而往往慾望越迫切,負擔越沉重。這需要我們不斷回到原點,看清真實的慾望不過如此簡單,我們的慾望才立根本,纔有節制,迴歸天地的中直,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
敬佩地看着他:“老廖,很多人把慾望等同於追求,比如升官發財,你覺得兩者有什麼不同?”
廖凡淡然一笑:“慾望只是人生追求的動力,而非追求本身。正如你所說,我處在一個名利場,身邊太多的人迷失着自己,包括很多高官要員。他們將無限的慾望當做幸福的追求,最後恐怕連咱們現在的心態都沒有,他們的原點已經回不去了,不過一羣聲色犬馬的行屍走肉。我的意思是,人不是不要慾望,更不是得過且過、放任自流,而是始終保持生命的尊嚴和操守,在社會發展中實現人生價值與自我超越,那將是一種堅實的境界和由衷的快樂。”
聽得痛快,語調激動起來:“說的好!這種意義上,生命的追求沒有目的,人生的意義也不在結果,而是永遠從起點出發,奮進於我們所服務的社會的奮進,和諧於我們所存在的天下的和諧。只有如此,我們才能面對艱難困苦,無論身處何時何地,都能保持一顆平常心、快樂心,都是一個真正意義的強者。”
廖凡望着窗外空潔的明月:“還記得咱們的校訓吧——自強不息,厚德載物。”
將廖凡奉爲知己,向他杯裡斟上七分清茶:“老廖,我剛進總會,很多事情以後還要提醒我。”
廖凡輕叩桌面:“咱們老鄉別客氣,當年在大學就感覺你非同凡響,今後作爲一定在我之上。不過你來辦公廳,我卻要走了。”
“高升了?”
“談不上,剛接到外事部國際司的調令。”
知道那是雪芙她爸的任職部門:“什麼職務?”
“副司長。”
感到十分驚訝:“你才比我大兩歲,進總會三年就提到司局級了。”
廖凡停下筷子:“我進總會,是按特殊人才招錄的,享受副處級待遇,一年後趕上青年幹部選拔,破格提爲正處。最近,國際司要加強班子,我在競選中獲得職位。其實算是正常,孔令宇畢業後給孟凡學當了兩年秘書,已經就任儒聯教科文委員會,代理科工委副主任,才叫火箭速度。應該講,領導秘書確實是條捷徑,但也看人脈和運氣,短則兩三年進一步,長則十年八年原地踏步。”
“先祝賀你,是咱國大的驕傲。”
廖凡也給斟了茶:“沒什麼驕傲的,給領導當秘書看着光鮮,卻有許多不爲人知的苦,說句掏心話,畢竟是‘人下人’。平時要照料好領導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難以顧及自身和家庭,還要學會忍受孤獨,很多接近你的人往往有所圖謀,這裡的利益關係錯綜複雜,遠近親疏的分寸不好把握。領導又特別反感拉幫結派,尤其對自己身邊的人,所以秘書們的爲人處世一般都很謹慎,業餘時間不多,朋友圈也有限。”
看到前途未卜的樣子,他笑着眨眨眼睛:“不過也分人,遇上隨和些的領導,咱們的日子能寬鬆些。一局的大秘們私下裡將儒聯、總會的幾位領導分成三個層次,我跟的張思維副會長是在第一層次裡的,他心胸開闊且平易近人,最受秘書歡迎。”
“咱們在國大聽過他的講演,一直非常崇敬,他在生活中什麼樣?”與思維接觸不多,但能感受到他身上一種非凡的魅力。
“進總會後,我一直跟着他。”廖凡說起思維的軼聞如數家珍,“張會長祖籍山東南關鎮,家鄉距曲阜只有幾十裡,就學時每週必去孔廟拜孔,在當地傳爲美談。你能想象嗎,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作《居敬箴》、《謹言箴》、《慎行箴》、《有恆箴》等勵志集懸掛在小小的書房裡,時刻提醒自己陶養德行、清正操行,可謂少有高志。如今已是學貫古今、著作等身的當世大家,你看他平時靜如止水,內心卻胸懷天地,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東西,你以後有機會多向他請教。”
“一定會的。”心神嚮往,一廂情願地設想能像廖凡一樣,成爲思維的秘書。
他聽廖凡繼續談到:“現在的總會,張會長可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作爲林曦明最重要的盟友和助手,他心思縝密,工於謀略,與林會長擅長決斷相得益彰、珠聯璧合,政壇上素有‘張謀林斷’的說法。可你知道嗎,當年在會長的競選上,張的呼聲一直是高於林的,某種意義上,林的會長位置還是他讓出來的,說是高風亮節,應該不爲過。”
“是嗎?我知道他們從國大時起就是搭檔。”有所耳聞,但不瞭解具體情況。
“林進總會比張晚,排名一直在後,當時孔德仁還是總會會長,在他的斡旋下,政壇基本商定由張接班。不料林憑藉當時儒聯主席李如同,也就是他岳丈大人的支持,‘七戰’中成爲林家軍統帥,在戰場上聲名鵲起,獲得與張一爭高下的實力。可是,林曦明的名聲很大,名氣不好,早年婚變使很多人都認爲他有攀龍附鳳的嫌疑。張會長卻急流勇退,在衆意佔優的情勢下,主動退出競選,從此甘心輔助林曦明。政治上的事始終很複雜,我一直沒想明白他當年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