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間,我已在山上住了大半個月。如今,我運水的功夫大有精進,已能灌上半桶的水,雖然凌霄整天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對着我,我卻覺得十分充實愉快。
昨天小遙給我燉蘑菇湯喝的時候唸叨說,她存的秘製調料已然見底了,再不想辦法弄一點調料,要麼我就得乖乖去吃千粟館可怕的齋菜,要麼我就得面臨餓肚子的危險了。經小遙這麼一說,我纔想起來,我曾經託容成聿給我帶調料,後來因爲忙於修習,再加上對容成聿仍有防備,我一直都沒有再找過他。照現在看,我不得不再去見一次容成聿,一則去取些調料,二則,我不能與我的合作者太過疏遠,免得失了誠意。
到了容成聿的院子外面,我發現那塊寫着禪語的大石不見了,現在此處擺着的,是一塊同我院外那塊差不多大小的,上面刻着“靜”。唉?容成聿這是什麼意思?
扣了扣門,這次容成聿沒有出門相迎,而是在門內應了一聲,讓我直接進書房找他。不知爲什麼,當我站在院外聽到他應聲說:“來書房,我泡了好茶”時,我心裡隱隱有一絲暖意流動,這種感覺,像是我曾無數次經歷這樣的場景,又像是一直以來,我都在期待着這樣的場景。那麼理所應當,那麼熟悉。
輕輕推開書房的門,容成聿正悠閒地坐在藤搖椅上看書,小桌上的茶還熱着。聽到我進來,容成聿的眼睛沒有離開書,只說了句:“坐吧。”
他這樣的毫無防備,讓我覺得自己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對象是容成聿,我必須謹慎再謹慎。
雖然我知道容成聿看不到我的表情,我還是點了點頭,然後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下。坐了一會兒,見容成聿仍是沒有說話的打算,我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尹月此次前來,是想向王爺討上次託王爺置辦的調料。”
容成聿盯着書,沒有看向我,表情不變地說:“東西數日前便到了,只是尹姑娘一直未來我院中,自然不知。”我在心裡忿忿道:我不來你就不能給我送去啊!然後假笑道:“是尹月的錯,有求於人卻還沒有個求人者的姿態,還望王爺海涵。”
容成聿無奈地嘆了口氣,把書擱在桌上,轉向我道:“我希望,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強迫自己,無論是你的喜也好,怒也好,都是出自本心的。”說完,不看我的反應,起身向屏風後走去。
看着容成聿的背影,我的心裡似有一處隱隱疼了一下。細想起來,似乎從來沒有人關心過我真正的心情。
我還沒來得及抓住心裡一閃而過的酸澀,容成聿已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手中捧着一個雕工精美的鏤空檀木盒。看他將木盒擱在桌上,我走過去問到:“這是……”,容成聿沒有回答,而是輕輕將盒子打開。
盒內躺着一把溫潤厚重的琴。
我忍不住將手指輕輕撫在弦上,熟悉的觸感讓我忘了將手指移開。“喜歡麼?這是前朝滿樂師親手製的琴,名爲溫弦,本爲前朝皇后所有,後來朝中動亂,琴便從宮中流落到了民間,幾經輾轉,到了一位富商手中,我曾在他府中見過此琴,深以爲好琴惟有懂她之人才能駕馭,落在那富商手中,很有些可惜。幾日前,我便着人去購此琴,頗費了一番功夫纔將其買到。能爲這把絕世好琴覓個良主,倒也是功德一件。”
說完,他似有所指地看向我。需得承認,我十分中意此琴,若是我能憑自己買到此琴,一定會十分歡喜,只是,她現在爲容成聿所有,一則我不希望這樣的好琴成爲交易的籌碼,二則我不希望在與容成聿的合作中落了下風,是以,無論我再喜歡,也只能是喜歡了。
“我不善琴技,卻又十分喜歡這琴,不知尹姑娘可否看在相鄰而居的份上,常來彈彈此琴,免得明珠蒙塵,暴殄天物。”我驚訝地看向容成聿,他竟沒有直接相送,而使用了這樣迂迴的法子!坦白講,我十分感動。
既然不是送給我的,那麼我常來彈彈也並無不可。我心中很歡喜,本想像從前一樣管好自己的表情,可想起容成聿方纔說的話,以及他如此顧及我尊嚴的舉動,我不禁放鬆了自己,真心笑了出來。
我擡起頭想要同容成聿道聲謝,卻看到容成聿正望着我出神,我瞬間羞怯起來,顧不得周全禮數,隨便福了福身,匆匆離開了。
晚上我仍沒有去千粟館用晚膳,一個人躲在房裡望着院中的玉蘭發呆,忽然,院門被叩響,我本想叫小遙不要請人進來,誰料門只是開了一會兒便復又了上了。
過了一會兒,小遙敲了敲我的房門,在門外道:“小姐,聿王爺方纔送了些柴米油鹽過來,我本想請他進來喝杯茶,可他卻說不必進來,把東西交給我便走了……小姐,你看……要不要送些回禮呢?”
我道:“不必了小遙,你燒些水罷,我乏得厲害,想沐浴了。”小遙應聲道:“我這就去,順便把上次聿王爺送的草藥熬一下加進水裡……”邊說邊向伙房去了。
我嘆了一口氣,又開始發呆。
在浴桶裡把自己泡得皮膚髮皺了,我卻還渾然不知,直到小遙擔心我洗着洗着睡着了跑到內間看我,才把神遊天外的我給叫回了神。
“小姐,你倒是怎麼了啊,從外面回來開始就一直怪怪的,叫你你也不說話,總是出神,水都泡涼了,你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着涼了可怎麼辦啊!”小遙一邊給我擦頭髮,一邊嘮嘮叨叨的。
“我在掛念家裡的廚子做的冰糖蹄髈、蜜汁燒雞、糖醋鯉魚、醬香烤鴨、紅燜牛肉、蔥爆羊肉、紅燒鵝肝……”“小姐!知道你想吃肉,可你沒必要這麼誇張吧!”小遙實在受不了我像唸經一樣的報菜名,連忙出聲打斷我。“不過小姐啊,這些纔是怎麼做的啊!”
我一邊搖頭晃腦,一邊對小遙進行這些尹府經典宴客菜的教育,“這蜜汁燒雞啊,最最重要的就是那蜜汁了,蜜汁要是調不好,整盤菜都會顯得暗淡無味,更有甚者,會讓這才變得難以下嚥。而這蜜汁呢,不光要甜,還要加許多調料,大火熬煮……”
小遙聽得很認真,一邊聽還一邊發問,其實我雖然愛吃,卻從沒認真研究過,是以我所說的一半是真的,另一半是我自己猜的。終於在我連蒙帶猜地胡謅了一番後,小遙終於戀戀不捨地走了,走之前還唸叨着日後一定要試試。
看着小遙的裙襬終於消失在門口,我深深呼了一口氣。
終於應付完了。
其實,我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小遙的問題,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爲什麼會連連發呆,又或者說,是我自己不願意面對這個原因。
躺在牀上,我翻來覆去卻始終無法入睡,苦苦熬到大半夜,終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風吹開了書房的窗,透過窗可以看到,一位穿着鵝黃襦裙的女子正握着筆在桌上畫着什麼,她的頭低着,我看不到她的臉。她畫到一半,一位男子走到她身後,接過她手中的筆,俯下身在畫上填了幾筆,女子看了看那畫,掩面笑了起來。
男子把筆擱下,站直身,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女子的臉頰,女子羞怯地側過身拿起桌上的筆,打算繼續作畫。在她落筆之前,男子一隻手握住了她拿筆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從身後環抱住她。
女子頓了一下,沒有推開他,並任由男子引着自己在紙上畫着。
我雖然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似乎能感受到那女子的幸福。正當我想會心一笑時,忽然有一道亮光閃到了我的眼睛。我定睛一看,天哪!男子環抱着女子的那隻手上,竟握着一把尖刀!
那把刀帶着刺骨的寒意向着女子緩緩刺去,我急得想叫那女子趕快躲開,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
我拼盡全力也喊不出聲,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眼前一晃,我變成了那個女子,身後的容成聿一邊環抱着我,一邊引着我作畫。
我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喊着:“離他遠一點,他會要了你的命!”可不知爲什麼,我沒有理會,沒有離開,微笑地看着容成聿手中的刀一點一點刺向我。
在刀刺進我身體的一瞬間,我突然驚醒。
氣喘吁吁地坐在牀上,我止不住的顫抖。夢裡的一切太過真實,真實到我分不清自己現在是不是醒過來了。
我抱緊不斷冒着冷汗的自己,小聲說着:“別怕,是夢,別怕……”不知什麼時候,又昏昏沉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