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話會上,大家被高強的故事震撼了,都默默地不出聲。
因爲這不只是聽故事,這是高強切身的經歷,是真真實實發生過的,在那個燃情歲月裡纔會有的故事。
許久,高強才接着說下去:“有這些老大哥和老大姐做榜樣,有拿我當親兒子的師傅,有拿我當親兄弟的領導,你們說,我會怎麼想?我得拿出自己所有的力氣,好好工作,好好學技術,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幹出成績來,爲社會主義多做貢獻!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那些老大哥老大姐,對得起師傅和領導對我的愛和關懷!
我感覺着,我生活在江山機器廠,就是生活在一個無比溫暖的大家庭裡,我有那麼多互相關愛的兄弟姐妹,有那麼多拿我當親兒子的師傅和領導,我比誰都幸福,我是真真切切體會到了啥叫社會主義,啥叫階級友愛!
所以,江山機器廠在我心裡,就是我的家呀!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我只有把自己的這一腔熱血,撒在江山機器廠這片我熱愛着的土地上,我才能對得起關愛過我的每一個人!
後來,我也當了師傅,也當了領導,我也像過去關心過我的那些老前輩一樣,關心我的徒弟,關心我的工人,要不然我對不起那些老前輩!
江山機器廠的階級友愛,就是這樣一代代傳下來的!我高老虎在江山機器廠可以一呼百應,可以幹出別人幹不出來的成績,不是我這個人有多大能耐,是我繼承了老一代人的階級友愛,拿工人們當我的兄弟姐妹,他們願意跟着我,去創造一個又一個的成績。我的成績和高老虎的名號,是所有工人弟兄們的,不是我一個人的。
江山機器廠就是我的家,看着它毀了,就是挖了我的心呀,我比誰都難受!說我貪污,那是不瞭解我高老虎。我就是把一顆廠裡的螺絲釘揣到我自己兜裡,都對不起那些關愛過我的老前輩!
我不敢貪污。別說貪污,就是管不好我的分廠,我死了都沒臉見那些老大哥和老大姐們,沒臉見師傅,沒臉見我的老領導!
沒人理解我呀,看着江山機器廠,這個我的老大哥老大姐們當年流血流汗,傾注了所有青春和熱情的工廠,就這樣倒在我們這一代人手裡,我心裡都在滴血呀!要不是覺得沒臉見那些老前輩,我死的心都有了!
我爲啥願意跟着劉萬程幹?因爲他答應我,要再建一個江山機器廠,一個充滿階級友愛的江山機器廠!
如今,十多年過去了,劉萬程的承諾實現了沒有?在我看來,只實現了一部分。
江山集團雖然把所有江山機器廠的工人都接納了進來,甚至比原來的規模大了一倍不止。雖然,有個員工委員會,把所有員工團結在一起,教着大家學習互相幫助,互相關愛。可比起我年輕時候的那個江山機器廠,還差的很遠很遠。在這裡,我依舊感受不到那種人與人之間的,真正的友愛之情,每一個人真正把自己的心掏出來,去關心愛護別人。沒有那種濃濃的階級親情,沒有,至少我感受不到。
所以,做爲大家選出來的員工總代表,我對你們不滿意。我覺得,你們應該學習毛選,學習老三篇,真正理解啥叫爲人民服務,啥叫階級友愛,啥叫共產黨員!
我早過了退休年齡了,一直賴在這裡不肯走,就是我不甘心。看不到那個燃情歲月再次回到江山機器廠這片土地上,我不甘心,不想走。
劉萬程現在是我女婿了,爲避嫌,做爲資本家的老丈人,我不能參加總代表選舉,要不,我早就不幹這啥副總,去跟你們爭總代表了。”
高強的一席話,讓在坐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公司老闆的老丈人,總經理的親爹,竟然不向着自己的女兒女婿,嫌員工總代表沒把員工團結好。團結好乾啥?和他女兒女婿作對唄。這事聽着都相當詭異。
可這是在江山集團,是劉萬程一手創立的實業,這事兒反倒是正常了。
趙一舟曾經聽劉萬程談過,他創立江山集團的初衷。
劉萬程身上,具有很多常人無法做到的本事,特別是他的預判能力,那幾乎就沒有錯過。
是啊,後來世界的發展他都經歷過了,怎麼會錯呢?
有着這些能力的劉萬程,如果只爲了自己,隨便乾點什麼,也可以成爲富人。他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只爲自己過的舒適,他是不會搞這麼大一個實業集團的。頂多就是弄個數控工廠,產生的利潤兩輩子都花不了。
可後來他還是做大了。用他的話說,就是不忍心看着那些過去在一個戰壕裡戰鬥的兄弟姐妹們,下崗以後流離失所,他得給他們一份工作,讓他們餓不死。
再後來,他們有了工作,餓不死了,他又想讓他們都儘量生活的幸福。不再擔心失業,不再擔心生病,不再爲自己和家庭的前途憂慮。
於是,就有了員工委員會,爲他們爭取應該得到的利益。
事業做大的人,要麼喜愛錢財,希望自己擁有無盡的財富。要麼,就是貪戀權力,希望自己可以左右更多的人的命運。
而劉萬程,對這兩樣都沒有興趣。經歷過窮困潦倒的人,有了改變自己命運的機會,自己可以生活的幸福就可以了,其他都是浮雲。
所以,劉萬程並沒有說謊,江山集團就是爲江山集團的員工存在着,並不是爲了他,更不是爲了聚累財富。江山集團的最大目標,不是創造利潤,而是讓每一位員工都生活的幸福。
所以,江山集團會允許高強這樣的奇葩存在,會允許它的員工組織起來,爲自己爭取更大的利益。
而趙一舟從高強這位老幹部的話裡,感受到的,卻是另一番真理。
自鴉片戰爭以來,無數先烈以各種方式,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才建造了這個國家。而建造這個國家,讓這個國家強盛起來的真正目的是什麼?那就是要讓這個國家的人民生活的幸福。
什麼是幸福?不是簡單的有了錢就幸福了。
接下來,張年發的話,就闡述了這個問題。
他也像高強一樣,講述了他入廠參加工作的時候,那些老師傅們對他的,許多令人感動的事蹟,對過去那個社會主義大家庭充滿了懷念和留戀。雖然,那時候很窮,人們生活的很困苦,可對比起現在,他卻寧可生活在那樣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裡。
最後他說:“說心裡話,咱們還是應該感謝萬程,是他讓大多數江山機器廠的工人們,過上了富裕的日子,臉上有了笑容。
可是,現在的江山集團,運轉的節奏越來越快,制度把人變成了機器。爲了提高效率,爲了利潤,大家每天睜開眼來,就得爲自己的工作忙碌,緊張到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雖然咱們執行了國家的休假制度和公休制度,可誰又捨得真正休息呢?計件制度和工時制度,等於是把工人綁在了工廠裡。你去休假,去休息就沒有創造,沒有創造就沒有工時,也就沒有工資。
相比以前,大家富裕了,可也成爲了機器。在這樣一種環境下,有誰是真正幸福的?我師兄說的,那種過去的階級友愛,怎麼可能實現呢?
做爲員工代表,我覺得,你們應該去思考,怎樣才能延緩這種緊張的,讓人變成機器的節奏,而不是僅僅去爲員工爭取合理報酬。
計件和計時的員工,怎樣在休假或者休息的時候,能夠保障他們的合理收入?其實,這還遠遠不夠,怎樣讓人不做機器?這纔是馬克思主義者應該認真研究的問題。”
這又是一個詭異的談話。做爲主管企業的集團副總,竟然要求研究不讓工人做機器,爲工人謀求額外報酬。
張年發的話,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在坐的無論是老員工還是年青人,都開始活躍起來,你一言我一語的發表自己的看法。
趙一舟仔細傾聽大家的議論,令他奇怪的是,大家議論最多的,卻不是薪資待遇問題,而是在討論那個過去的燃情歲月。
在江山集團,工資待遇問題有員工委員會爲大家做主,大家倒完全不用擔心。大家生活當中最欠缺的,反而是幸福感。
那個時代,真的如高強和張年發說的那樣好嗎?現在這個時代和過去那個歲月,到底哪裡不同,是哪裡出了問題?
趙一舟對那個時代有記憶,卻從來沒有想過,這個物質生活極爲豐富的時代,會跟那個物質極爲匱乏的時代有可比性。而且,大家最終得出的結論,竟然是今不如昔!
這個結論,深深觸動了趙一舟。現今江山集團執行的管理模式,在他看來,已經夠鬆散的了,給了工人太多的自由度,嚴重影響效率,張年發還嫌把工人變成了機器。難道,還要執行更加鬆散的政策,讓工人乾脆不工作,讓公司不盈利,去虧損嗎?
待大家議論的差不多,員工總代表當中的一位就站起來說話了:“這人啊,得知足,得講良心。劉總對大家怎麼樣,大家心裡應該明白。走出江山集團,哪裡還有這麼理解員工的老闆?
你們放眼全國的企業,無論是國營還是私營,有一家像咱們的老闆這樣,給大家這麼寬鬆的制度嗎?有一家敢像咱們的老闆這樣,給大家成立代表委員會,給大家這麼大的,說話的權力嗎?”
不拿集團薪水的員工代表,竟然反過來爲集團說話,這又是一個十分詭異的談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