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夕玦一向冷靜自持,無論發生什麼事,就算再吃驚,他都是在心裡與主神溝通,絕不會說出來。所以他此番高喊,倒讓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波風水門、海因茨等人還在琢磨所謂的主神到底是誰,貌似希臘神話和埃及神話都有主神一說,按照綜漫世界,應該是希臘神話的可能性大一點……他們正在胡思亂想,便發現場景急速變幻,轉瞬之間,他們彷彿就在星空之中。
不,不是星空,更不是宇宙。因爲周圍既不是一片黑暗,他們也沒有看見任何星辰,只有遠遠近近的光點與或明或暗的線條,暗含玄奧的意味與至高的道理,麻倉好的目光一直落在這些地方,壓根收不回來,卻沒想到下一刻,場景又爲之一變。他們腳下輕飄飄的,仿若行走在雲端,周身雲霧繚繞,靈氣四溢。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可能,因爲放眼望去,花海樹蔭美到極致,仿若夢幻,雖然他們壓根不認識其中任何一種植物,卻也知道植物不應該長在雲裡。偶有憨態可掬或輕靈優美的動物好奇地睜大眼睛看着他們,一點都不畏懼生人。
他們忘記了到底是場景在變換,還是自己在走路,只覺得過了很久,纔到達白玉石階下,擡頭一看,光潔的臺階不知道有多少層,根本望不到盡頭。這臺階仿若通天之門,宏偉壯闊,讓人一見便覺得自己無比渺小,應該一層層跪拜上這白玉臺階,才能表示出無邊的敬意。
海因茨心神震盪,不由輕聲呢喃:“東方雲海空復空,羣仙出沒空明中。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
才念六句,他便頓住,望着明夕玦,眼中有一絲悲涼之色。
在場衆人都被這副場景震懾,唯一見多識廣的明夕玦痛得話都很難說出來,壓根沒注意海因茨的舉動,唯有耶和華看見了海因茨的眼神,不免覺得有些蹊蹺,他掃了一眼海因茨,發現後者恢復正常,便將此事藏在心裡,沒有說話。
明夕玦積攢一些力氣,努力擡高聲音:“大家停下吧!”
剛要踏上臺階的錐生零收回腳步,轉過身來,只見明夕玦低低地笑了:“主神,你是要給我一個下馬威麼?”
不知爲何,由他原本所處世界衆多功德所製成的匕首,對他的靈魂而言,竟有如致命的毒藥。這份疼痛從心口開始,飛快地向全身蔓延,他只要稍微運一下源力,就感覺到更加撕心裂肺的痛處。若非他還有一件伴生神器“淚光星墜”,而且這玩意的效果剛好是清心寧神,保護靈魂,他早就在被功德匕首刺中的那一刻就魂飛魄散了。縱然是現在,“淚光星墜”與耶和華也只能短時間內護住他的魂魄,如果再沒有解決的辦法,他必死無疑。
這種狀態下,他怎麼攀爬得了施加法則,而且八成可能是隨主人心意而動,一般情況下就永無止盡的白玉臺階?
更何況,他大概猜到,這是哪兒。
“主神之名,從頭到尾,都不過是你對我的稱呼。”清冷淡泊的聲音傳來,不帶任何感情,卻讓人心馳神往。古人云,餘音繞樑三日不絕,三月不知肉味,但聽過這個聲音之後,再聽任何聲音,都覺得索然無味。
明夕玦擡頭望去,一個身着純白繡雲岫流風長袍的男子站在第一個高臺上,明明距離不遠,卻彷彿蒙上薄霧一般,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就算看清楚了又如何呢?性別、容貌、氣息這些東西,對億萬世界的主宰者來說都不是絕對的,就算他走在你身邊,只要他不想讓你發現,你也察覺不到他的存在……明夕玦剛想說什麼,就看見主神右手輕擡,一個淺綠色的光球緩緩飄落,他想要伸手去接,耶和華扶住他,搶先一步用靈力護住這個光球。主神對這一幕也沒什麼反應,只是解說道:“你應該有感覺,這是珀爾塞福涅的靈魂。”
“珀爾的靈魂是被你……”
“珀爾塞福涅吸納春之女神的神格後,將會得到一項特殊的能力——修補靈魂。”主神的語氣無喜亦無悲,與耶和華在天使面前表現得何其相似,這讓明夕玦生出恍惚之感,不知一直以來陪伴自己,會有各種情緒的主神與現在眼前這個主神,到底哪個纔是真正的他。
比起耶和華的外冷內熱,大概,眼前的纔是真正的主神吧?
明夕玦示意耶和華放開他,不要再輸送靈力,然後以羲和爲支撐,毫不畏懼地直視主神,平靜道:“既然你已經給我安排了結局,我會坦然接受,但他們都是無辜的,若你要斬草除根,縱然我與你實力是天壤之別,我也要拼盡一切挽救他們的性命。”
“千億世界,盡在我掌握之中,毀滅或創造不過是一瞬的功夫,你想保護他們,但他們能逃到哪裡去呢?”主神的聲音隱隱帶着幾分笑意,不知是嘲笑明夕玦的不自量力,還是覺得他這個想法可笑,“你已通過我大半考驗,我爲何會讓你死?”
對主神的回答,換旁人必定欣喜若狂,明夕玦卻面無表情地說:“問題是,我不想活了。”
他曾經一度很討厭穿越者,覺得他們太過狂妄,將整個世界都當做遊戲,將原住民當做NPC;他也曾屢屢憐惜穿越者,覺得他們都被主神的手下坑了,就算要爲自己的選擇負責,但死後無法入輪迴的下場也太過慘烈……儘管如此,他卻從未想過,這些穿越者的出現,從頭到尾都是因爲他!
主神哄騙他說要維護劇情,故意縱容穿越者的出現,主神的手下掠奪他們的功德,也是爲了製造利器來殺死他……本來,這些穿越者也是普通人,他們死後可以安安穩穩地入輪迴,繼續過平凡卻安穩的一生,卻因爲他的存在,導致主神的手下聯合起來哄騙這些有功德的死者,明面上是給你們再活一次的機會,實際上卻是剝奪你們未來的生生世世輪迴……殺死穿越者,他可以自我安慰是爲了整個世界的生靈,必須維護劇情;無視穿越者的悲慘,他可以安慰自己,說對方咎由自取,但現在……
“你沒有聽清楚嗎?我再說一遍好了。”明夕玦盯着主神,眼神堅定,一字一句,吐字非常清晰,“我不想活了。”
無論是你要培養我,還是你的手下要殺死我,或者你縱容你手下的行爲,權當考驗我,都已經無所謂了。只要我明夕玦存在世間一日,穿越者們的悲劇就不會停止,我殺不了同樣是作惡者的你,也奈何不了你的手下,但我殺了我自己總行吧?
“是麼?我原本還打算,只要你通過我的考驗,我就將活着的穿越者靈魂核心全部改變,讓死去的穿越者轉生呢!”主神含笑道。
明夕玦的聲音彷彿從齒縫迸出:“你就只會使這種手段嗎?”
主神似乎更開心了:“是啊!你難道不清楚,我一向喜歡用最簡單最有用的手段嗎?”
明夕玦好半天沒說話,主神又補上一句:“我知道,你還留了一個能力。”
聽見主神這樣說,明夕玦扯了扯嘴角,卻沒有說什麼。
他想起了伊莉莎,那個被迫簽訂主僕契約,助紂爲虐,間接害死無數人,最後甘願求死的美麗女子。他也始終記得,她以一個能力爲代價,求他幫忙殺死那些惡人時,對他說的話。
“我是一個很怕死的人,所以第一個能力就選與壽命有關的,希望我能長長久久地活着。但世事無絕對,我說不定哪天就死了,所以我又選了第二個能力——轉世成與自己完全相反的存在,雖然這個能力有很強的隨機性與不確定性,但無論怎樣,活着就有希望,不是嗎?”伊莉莎望着遠方,笑得極爲美麗,“如今得我滿身罪孽,早該下地獄,若再得一世,苟且偷安,我怕我會捨不得自己這條爛命。”
伊莉莎,你自認爲滿身罪孽,我又何嘗不是?你都有勇氣殉道,難道我會不如你嗎?
“這個能力是建立在靈魂完整的基礎上,珀爾的靈魂與神體融合至少需要三天,我根本撐不了這麼久。”明夕玦閉上眼睛,不帶多少感情地說,“你將我估計得太高了。”
主神右手衣袖一甩,一個空間通道已經出現:“運氣也是實力的一種,我再給你一世的機會,那一世有之前選擇去洪荒的穿越者,卻不會加人,也不會有這次的情況。你若想知道一切的原委,就憑着自己的本事離開那個世界的束縛,走到這裡,走上臺階,走進宮殿,走到我面前來,我等着你!”
他話音剛落,周圍景物又急劇變幻,回到一開始的樣子,衆人神色都有些恍惚,只覺得剛纔做了一場夢。這時候,海因茨走到明夕玦身邊,看了一眼羲和,然後嘆道:“將雙劍交給我吧!”
明夕玦心緒紛亂,聽見海因茨這樣說,以爲他也是要利用自己,此時他心灰意冷,也不在乎痛楚多一點,就乾淨利落地將羲和望舒交給海因茨,想看看海因茨會做什麼。下一刻,海因茨做了一個令所有人驚訝的動作——他將雙劍融入了自己的左手和右手!
“你……”
“真沒想到,這個能力還有用到的一刻。”海因茨笑了笑,然後神色莊嚴地說,“我以海因茨.馮.路德維希之名命令,明夕玦的靈魂——重、歸、原、樣!”
明夕玦渾身巨震,不可置信地看着海因茨,後者笑了笑,趁着能力作用在明夕玦全身的時候,緩緩地說:“我與你母親青梅竹馬,彼此相愛,她長得很美,性格也很好,對音樂非常有天賦,我父母都非常喜歡她,本以爲這樣可以一生一世。沒想到一朝驚變,她爲了給她奶奶治病,含淚成爲一個富家公子的情婦,與我斷絕關係。我將全部心思都撲在事業上,十年之後才結婚,卻沒想到身懷六甲的她在此時出現,求我幫她買幾張不同目的地的船票。她爲感激我,讓我爲當時還沒有出生的你起名字,不需要跟她姓,更不要跟那個人姓……我原以爲此事就這樣過去,卻不知道,那個富家公子的家族勢力極大,卻像被詛咒了一般,子息上非常艱難,聽見她懷得是男孩,全家都歡喜得發瘋。她一不願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被抱走,被深深憎恨她的正室撫養長大,二不願自己的孩子面對大家族的風刀霜劍,便偷偷離開。她的蹤跡難以尋覓,我卻遭了秧,那個家族的最高權力者失去孫子,氣得要命,發下話來不要讓我好過。他們將我逼得家破人亡不算,還巴巴地留我一人,讓我看看自己幫忙的下場。在極端的刺激之下,我覺醒了‘絕對律令’的能力,卻發現對方家族的勢力實在太大,爲給全家報仇,我從此踏入黑暗的世界,再也無法解脫。”
“你不恨……”
“一開始的我的確恨她,她明知道對方家族勢大,卻要將我捲入此事。縱然知道她走投無路,求救無門,我也無法原諒她的行爲。但後來她知道我的遭遇,偷偷將你安頓好,又回來求那羣人……”海因茨的聲音有些哽咽,“這一切都是那羣位高權重,所以無視他人性命與尊嚴的混蛋造成的,她有什麼辦法,我有什麼辦法?我揹負仇恨,不敢再婚,卻對別人一家團圓的場景羨慕至極,若我的孩子活着,便與你一般大,所以我時不時偷偷去看你一眼,卻不敢領養你……”
聽見海因茨說出當年的事情,明夕玦第一反應居然是,主神不是告訴我,我的父母是癡心女子負心漢的典型麼?溫暖的靈力減輕了他的痛楚,也讓他的神智恢復一些清明,他略微一想便明白,主神那樣說,不過是想讓他放棄心中最深的牽掛。海因茨報了仇,那個世界也不知過了多少年,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律令完畢後,海因茨取出靈力盡失,變成兩條長方形鐵桿的雙劍,頗爲尷尬地說:“抱歉……”
“沒關係。”明夕玦接過“雙劍”,萬分感激地說,“謝謝你!”
耶和華取出金色的書本:“給你。”
明夕玦不可置信地望着耶和華,卻發現對方的脣角沁出一絲鮮血。
“拼拼湊湊的靈魂依舊不穩定,你需要它。”耶和華神色淡淡,眼中卻有一抹關心,“世界的軌跡已經被打亂,對我來說,有沒有創世之書,並沒有多少區別。”
但是,伴生神器與你的靈魂連爲一體,何況都這麼多年過去,如今你生生地切斷與伴生神器的聯繫……
“我也湊個份子吧!”烏拉諾斯笑吟吟地與大家打招呼,“哈迪斯感覺到珀爾的靈魂波動,立刻請我來走一趟,卻沒想到……耶和華能捨棄伴生神器,作爲泰坦神王,我怎能讓卡俄斯丟臉?”
說完這句話,他將艾克斯卡利巴往空間通道一丟,然後拍拍手,看似滿不在乎地說:“我幫你掃平障礙啦!”
麻倉好抿抿脣,轉過視線,對自己無法幫上忙表示很不滿,波風水門與錐生零好半天沒說話,澤田綱吉至今仍沒回過神來,事實上,對於真實容貌的明夕玦,他還有些接受不能。
海因茨推推明夕玦,眼中滿是鼓勵:“通道不知何時消失,爲安全起見,你還是先離開吧!”
“我的遺書放在辦公室的桌上……”明夕玦不知如何開口,過了好一會兒,他纔對耶和華說,“瑪緹亞斯向你求救的吧?告訴他,我無法再當他的長官了……對了,千萬不要遷怒寧箏,不要讓她知道真相……”
他想了想,發現已經沒有什麼要交代的,只能扔下一句:“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然後,踏入空間通道,發動最後的能力。
“怎麼辦,我後悔了。”海因茨輕聲道,大家才發現,他的身形漸漸稀薄。
明夕玦靈魂太強,縱然汲取近乎神器的雙劍之力,也無法徹底發動律令。耶和華與烏拉諾斯正是看出這一點,纔不惜捨棄伴生神器,也要保護朋友的安全。
看見海因茨的樣子,錐生零眼中已經有了淚光,海因茨卻渾然不覺,只是喃喃:“我就是個傻瓜,明明極端憎惡黑暗,卻又無法離開黑暗,才一面成爲死亡宣告者,一面掀起腥風血雨。這次也是,明明沒我什麼事情,我卻以魂魄爲代價……”
他明明嘴裡說着後悔的話,臉上的笑容卻是前所未有的開心與解脫:“我真的不想死呢!若有來生,我一定會好好珍惜,定一個什麼目標呢?這樣吧,若海因茨.馮.路德維希還有來生,我必將——君、臨、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