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雖然拒絕了萬永貴、耿二鳳的挽留,但陶惟還是在萬家修養了一週,直到給父母燒完二七後才穿着耿二鳳給做的新襖子回到自己家。

站在籬笆紮成的小院,迫切的陶惟腳下急切的步伐頓住了,愣愣的看着透着一片破敗的院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肩膀上傳來輕輕的觸感,眨了眨溫熱的雙眼,陶惟擡起頭衝着站在身後滿臉擔憂的耿二鳳笑了一下。

澀澀的笑容讓耿二鳳鼻頭有些發酸,“二姨,你回吧。”

輕輕的話語帶着一絲懇求,張了張嘴,耿二鳳摸了摸陶惟的頭,“二娃,二姨先回去了,晚上過去吃飯。”

沒有吭聲的陶惟沉默的點點頭,在耿二鳳一步一回頭中緩緩推開院門,異常沉重的步伐挪進小院,還來不及收好的雞食盆、狗盆在院子中間扔着,擡起眼簾,剛剛走了兩步的陶惟一下子頓住了,只見院子右側緊挨着房子的地方有一個車架子,車上車下還堆着紮成捆的苞米杆子,一捆一捆擺落整齊的苞米杆子讓陶惟的眼眶紅了。

“兒子,明年明年爹給你種點甜杆子吃。”

輕言哄勸的聲音還在耳邊可人卻已經離開,從那以後甜杆子成了陶惟心底最渴望的東西,雖然轉年二姨特意給栽種了一攏,可在陶惟心中,二姨栽種的沒有爹栽的甜沒有爹栽的香,就連後世那些啥巧克力都不如爹的甜杆子。

以爲遺忘的記憶在這一刻重新被翻出,閉了閉眼睛,擋住了眼底那一股股想要蜂擁的熱意,忍了半天,陶惟才抽了下鼻子轉頭看向自家的兩間小屋,灰突突半磚半泥蓋的房子是爹孃苦幹了三年在陶惟六歲那年蓋成的新房。

雖然經過三年的風吹日曬,可住進新房的喜悅,陶惟忘不了也無法忘記,一車車的磚胚子都是陶惟跟爹一起在村口土窯子裡燒的,每一磚每一塊泥都有着無法複印的痕跡。

閉着眼摸着堅硬的牆面,陶惟忍了好久的眼淚順着眼角流淌下來,冬日裡難得大太陽照在身上溫暖着陶惟乾瘦的身體卻無法溫暖陶惟乾枯的心,閉着眼一下又一下的輕輕撫摸,好像在尋找那一塊磚是爹壘的、那一塊磚是娘壘的。

從房前摸到屋後,轉了一圈的陶惟滿臉淚痕的拉開虛掩的房門,一股熱氣迎面襲來,“娘,二娃回來了。”

站在門口,哽咽的低喃從陶惟口中吐出,“娘,二娃回來看你們了,二娃不爭氣,這麼久沒回來,你們生氣了吧,娘,我想你我想我爹.....。”

一步一行淚,喃喃的陶惟走到了平日裡娘燒火做飯坐的小板凳,顫抖的指尖細細的撫摸着上面的痕跡,‘這是孃的。“小凳旁的一把生了鏽的斧子是爹的。

大滴大滴的眼淚滴落在陶惟手下的小凳,擡起手腕用袖子擦掉淚痕,陶惟抹了把臉,抽了抽鼻子,把小凳和斧子放好,挪動着發麻的雙腿來到父母的房間。

兩間半磚房除了中間的竈房,只有左右兩間,左邊是父母的右邊則是陶惟的,可小時候,陶惟嬌氣,不樂意回自己屋,很多時候都是跟父母擠在大炕上,掀開半截的布簾子,陶惟走進了只存在記憶中的小房間,。

那時候,跟着於成飛離開小山村的陶惟除了開始幾年耿二鳳還在世的時候經常回來,後來隨着耿二鳳、萬永貴先後離世後再也沒有回到這個小山村,即使是拜祭父母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從來沒有回到自家的小房子。

只是後來隱約的聽說老房子因爲年久失修在一場罕見的大雪後倒塌了,雖然遺憾,但是全心沉浸在訓練中的陶惟也僅僅是一個遺憾,直到出事,遠遠的回來看了一眼的陶惟才知道老房子對他是個怎樣的存在。

眼底閃過羞愧與內疚,帶着滿滿的遺憾深深的思念陶惟看向記憶中描繪的畫面,一鋪大炕,一個炕櫃,靠近右牆的位置有一個自制的木櫃子,旁邊立着一個炕櫃是小屋內全部的物品。

摸摸爹親手打的櫃子,又摸摸旁邊有些污垢的炕桌,原木的紋路雖然有些模糊,但是陶惟還是能夠清晰記得那個位置的釘子是他在爹的幫助下釘上去的。

“爹,二娃的手藝還不賴是不是,你看這些年,小桌子還這麼結實....。”

蹲在小桌子前,眼裡全是淚的陶惟扯動嘴角邊笑邊說,好像老實憨厚的爹就在自己面前一樣,喃喃着不找邊際的話,這一刻,所有深埋的一切好像一部清晰的老電影,慢慢的在陶惟的腦海裡播放,父母的音容笑貌、曾經幸福的笑鬧、一家三口圍坐在一起過生日的畫面,一切的一切都再次浮現。

淚眼模糊的陶惟慢慢的起身拉開櫃子,順着敞開的櫃門掉落在地上的包裹讓陶惟抽了抽鼻子擦了一把眼淚,彎腰撿起,異常軟乎的包裹讓陶惟楞了一下,隨即好像想起什麼似的渾身劇烈顫抖起來,慌亂的直顫的手指解開了包裹的口子。

一套嶄新的黑布棉襖棉褲出現在陶惟面前,顫抖的手指捧起陪着自己走南闖北的黑布棉衣,陶惟把臉埋在了棉衣裡失聲痛哭,“娘.........。”

這套入冬前娘給做的棉衣棉褲成了陶惟不敢觸摸的痛,害怕衣服破了,陶惟甚至不敢穿,每天抱着棉衣睡覺的陶惟曾經因爲這個習慣遭受了無數次的嘲笑,可任何嘲笑譏諷在陶惟看來都不重要,陶惟執着的認爲只要帶着棉衣棉褲爹孃就會跟着他走遍大江南北。

可以說,這套黑布棉衣棉褲成了陶惟全部的精神寄託,這套棉衣跟着陶惟走進了體工隊跟着陶惟走進了國家隊甚至跟着陶惟走出了國門,直到出事後,心如死灰的陶惟孤身離開後才被陶惟遺留在國家隊,七年的時間裡,要說陶惟最後悔的一件事是什麼,那就是這套寄託着全部的衣服沒有一起帶走。

可現在,寄託了陶惟全部思念的棉衣再次出現在陶惟的視線內,陶惟崩潰了,對爹孃的思念,對爹孃的愧疚,對爹孃的虧欠,一切的一切讓陶惟失聲痛哭。

好像淚水能夠洗刷的除了滿身罪惡還有深深的思念。

哭的昏天黑地、哭盡滿腹酸楚也哭出滿心的孤寂,嘴裡喃喃着爹孃的陶惟蹲在地上失聲痛哭的酸楚委屈讓站在門口的萬永貴紅了眼眶。

沒有走進敞開大門的小屋,而是悄悄的蹲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着捲菸,辛辣的旱菸刺的萬永貴眼淚不斷的往外流,“眼淚窩子真他孃的淺。”

邊罵自己邊掉眼淚的萬永貴只要想到自己的連襟兼光腚兄長心就刀絞似的疼,尤其讓萬永貴恨的是就連誰幹的都不知道。

只要想到這點,萬永貴就恨的牙根癢癢,微微仰起頭看着掛在半空中的冬日暖陽,眼前浮現陶成才憨厚面孔的萬永貴紅着眼眶,“成才哥,你放心,二娃俺給你養活。”

暗暗的在心裡發了狠勁的萬永貴使勁抹了把臉站起身大步走向傳來陣陣哭聲的小屋,掀開布簾子看着抱着棉衣蹲在地上痛哭的陶惟,萬永貴鼻頭一酸,眼淚又差點沒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萬永貴上前拉起蹲在地上的陶惟。

強行把陶惟埋在棉衣中滿是淚痕的臉擡起,“二娃,二姨夫知道你難受,但咱是男子漢,咱不哭,啥事有二姨夫哪,掉不了地上,別哭了啊,在哭你爹孃更捨不得走了。”

萬永貴的輕聲哄勸讓哭的眼睛都腫起來的陶惟一下子想起老家的規矩,不管多捨不得逝去的親人,五七之前不能沒完沒了的大哭,要不然捨不得離家的親人會找不到投生的路而變成孤魂野鬼。

一朝幸運得以重新開始,陶惟無比的相信老天爺制定的一切規矩都是有道理的,趕緊小心的放下手中的棉衣,陶惟雙手慌亂的抹着臉上的淚,“二姨夫我不哭,我在也不哭了。”

可越說眼淚好像越多似的陶惟急的一把擡起手臂死死的壓在眼睛上,死死咬住的嘴脣憋着不斷在喉間翻滾的啼聲,憋的滿臉漲紅也憋的渾身直顫的陶惟讓萬永貴眼圈一紅,仰起頭憋回眼淚的萬永貴輕輕的拍打着陶惟顫抖的身體。

好半響,終於把所有的淚意咽回去的陶惟邊打嗝邊努力擠出笑容看向萬永貴,“二姨夫,咯、你看、咯、行嗎?咯。”

揚起的小臉上,使勁擠出的笑容讓萬永貴心頭髮滯,擡起大手拍了一下陶惟的頭頂,隨即使勁點點頭,“行,咋不行嘞。二娃是男子漢了。”

滿嘴苦澀的萬永貴違心的說出這段好像鈍刀子割肉的話語後隨即轉頭看向屋外,除了微紅的眼眶能窺測到一絲萬永貴的心疼外,昏暗的房間內遮掩了一切。

鬆口氣的陶惟笑了,雖然笑的時候眼淚還是在眼窩轉悠但到底沒有掉落出來,重新拿起嶄新的棉衣棉褲,陶惟用包裹皮包好,又放回櫃子裡,知道如果在繼續看下去,情緒還會失控的陶惟看看因爲好多天沒有住人而滿是灰塵的房間,走出了房間,來到竈房拿出臉盤,從水缸裡打水,又拿出掛在臉盤架子上一塊相對新一些的毛巾放在盆裡。

洗了洗擰乾後回到屋裡細細的擦拭着屋內的灰塵,默默的看着陶惟找事幹的萬永貴心酸不已,可萬永貴什麼都沒說只是叮囑陶惟晚上去吃飯後走出了房間,一眼看到放在門口的臉盤架子上那條破了好多洞的毛巾,萬永貴的眼淚刷的一下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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