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泡了杯茶

剛纔兩人脣槍舌劍的交鋒還猶在耳畔。

儘管程燃緊跟着的解釋帶着些糊弄的嫌疑,不過卻沒有人深究,人們大多傾向選擇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物,此時他突如其來的反常,很難相信他真的擁有那麼大的詞彙量,因此對於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這個結果對他們來說確實是難以接受,在程燃和姜紅芍面前,他們根本插不進去,完全是兩個層次的較量,相比之下,衆人悉數黯然失色,在場的人都有少年心性,至少很難接受平時成績奇差的程燃竟然在這方面比過了他們。

不過想要重新再來也沒有辦法,就算避開了程燃“剛背過的B字頭”,在詞彙量上,恐怕也不是姜紅芍的對手,勝負根本毫無懸念,也沒有再重試的必要了。

柳英是頗受挫敗的,因爲家庭耳濡目染的關係,她打心眼裡就瞧不起程燃。更接受其父親“你看那個程燃,成績稀撇,智商不夠,以後少跟他玩!”的說法,但現在她一直認定的“智商不高”的程燃在這方面出了頭,而她連他還不如,這又是怎麼回事。

可以看得出來,其實在場很多人都仍然處在剛纔的餘韻中,有女生看程燃的目光,都有所變化。

氣氛突然尷尬了許多,柳英才想起了什麼,連忙以模仿新聞聯播般鄭重的態度道,“那麼,我們就進入正式環節,這個星期的詩歌交流會就開始吧!還有紅芍,上次我從你那借了幾本詩歌和小說,我去拿來還你!”

柳英隨後從書房裡抱出了一堆書,都是一些小說和詩歌選集,大家立即正容起來,這纔是今天的“主菜”。

大院裡的這些女生生活還是很豐富多彩的,有的會每天打電話用英語交流,或者到別人家裡做客全程用英語對話,提高水平,也有這樣每個星期找週末的時間開展詩歌交流會。基本上只要有招呼,就能雷打不動的組局。

此時柳英一提醒,圍繞着詩和文學的話匣子再度打開。

這個年頭,對於文學的情懷普遍還是很濃的,在沒有手機電話,沒有後世的信息大爆炸的時代,現階段不同地方的朋友都會以書信的形式交流,所以從前慢,日頭晚,車馬緩,要等好多天才能等到你嚮往的人一封信,一輩子只夠愛一個人。

這個時候的男女都有摘抄的習慣,有的時候看到好句子,好文章,都會拿出小抄本記錄下來。

詩和文學也特別的吃香,程燃記得有本《身邊的江湖》的書裡的序就說過一個故事,大體是說這個年代的混混也很高逼格,看誰不順眼一腳踹翻,地上那個爬起來拱手,“兄臺身手這麼好,想必也寫得一首好詩吧!”真是一言不合就寫詩。

哪怕就是自己的父母程飛揚和徐蘭,程燃都曾經在家裡找到過一兩個手抄本,上面寫滿了類似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筆調的散文,字裡行間都充斥着奮鬥年代的磅礴激情的痕跡。

其實在班上,柳英也是這麼和姜紅芍建立起友誼關係的,拿這個時候的話來說,姜紅芍也算是文藝少女,不過爲人低調,班上很多人也自詡和她有距離而難以接近,但柳英一次正好看到姜紅芍在手抄王爾德的一首詩,那首詩也是柳英愛極了的作品,難以忍受心中的傾訴慾望,就忍不住和姜紅芍聊開了。

沒想到能夠找到共同話題的姜紅芍,對她也就不再如其他人那樣帶着距離感,後來柳英知道姜紅芍愛好廣泛,她所知道的就有書法,繪畫,甚至她還會彈古琴和鋼琴……文學只是其中一項,她家裡的書包羅萬象,就時不時找她借書了,再看她推薦的書籍,而後又相互討論心得,所以是因爲文學這個共同話題而走在一起的。

現時的文藝青年多數也都愛寫詩寫散文,抒發一些情懷,不過大多學着唐詩宋詞的爲賦新詞強說愁,沒有那些作者歷經生活的磨礪積累,就總是有一種被細杆子撐起來的華美衣袍味道,外面倒是像樣了,但內在總是故弄玄虛幹焉空蕩。

柳英一提到詩會開始,有的人摸出了隨身攜帶的小本子,程燃看的是愕然,此前沒有人跟他說過啊……搞半天大家都是有備而來啊!而其實今天柳英約到姜紅芍,其實也是提過了有詩會讓她來玩的。

不過這種交流會倒不是要求每個人都來念一首,有想拿出來搏一搏讚揚的,這個時候就可以拿出來了。

姚貝貝道,“上個星期我登山寫了一首,我來念吧!”

姚貝貝站起身,環顧衆人,咳咳了兩聲,她的表情很突出,引發了大家一陣笑聲,然後她的嗓音就響了起來。

“我走在馬路上,想上到山上去。我乘坐在公交車上,想上到山上去。我在教室裡,心思也飛到了山上去。但當我上到了山裡,回過頭,我就看到了山下的城市,帶着我們小小的生活,斑斕在星夜裡!”

姚貝貝唸完,人們愣了一下,隨後陸陸續續,贏得了不少好評。這就是姚貝貝外粗內細的性格了。這首詩開頭很口水話,但其實最後落點很溫馨。比很多刻意強行去拔高意境的詩好多了。

看到連姜紅芍都在鼓掌,姚貝貝與有榮焉。這就是詩歌交流會的意義所在,不僅抒發了胸懷,使感情有突破口,還能得到夥伴們的認同,這種成就感絲毫不亞於後世來把遊戲凱瑞全場大殺四方引起的崇拜。

隨後楊夏也在衆人起鬨中唸了一首準備過的詩。

“白鷺綠柳亭,沙洲鳧銜青,當影月中人,獨酌何卿卿。

天南紗羅衣,北風拂輕塵,荒沙漫古道,煢於夜孤城。”

楊夏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裙子,今天也是出落得娉婷高挑,這首古詩立即就將少女的那種仙人意境和孤獨的感懷躍然於眼前,這種詩,純粹就是語文造詣好的體現了,真個顯得詩作者是玲瓏剔透心。

一首詩到位,是很容易對作者產生好感的。楊夏這首詩完全符合她的形象,大院裡本就喜歡她的少年,這下更心思重了,而類似孫繼超,王宇然,周斌這樣的外來人員,也不由得對她好感提增,文藝女神誰不愛啊。

姜紅芍纖長的雙手不住輕拍落掌,挑長的睫毛輕眨之間回味着韻味,顯然對這首詩也很是歡喜。

楊夏矜持坐回凳子上,到此刻,她才覺得從剛纔的英語遊戲中扳回一籌。

王宇然和周斌是被孫繼超拉過來的,沒有準備,其他人倒是陸陸續續念出自己的詩歌,大多中規中矩。

但至始至終,孫繼超都泰然處之,並不急於表現自己。柳英突然對大家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道,“你們記得上一期的校刊上面,有一首詩叫《秋天》嗎?那就是孫繼超寫的!”

衆人都朝孫繼超望來,柳英拿起手邊的那本薄薄的校園文藝,打開之後,笑道,“我給大家念一下吧。”

然後她用有些誇張的語調念出:“有如悲傷的目光一樣,我喜愛秋天。在多霧的靜靜的日子裡,我時常走進樹林,我坐在那兒,望若白色的天空,和那暗黑的松林的樹尖。我愛嚼着酸味的葉子,帶着懶散的微笑躺在草地上,聽着啄木鳥的尖銳的叫聲,心裡盡在想着各種稀奇古怪的幻想。青草全都枯萎啦,在它的上面浮現着一層寒冷的安靜的光亮,我整個的心都沉醉於,幸福的和自由的悲傷……”

等到柳英唸完,姚貝貝“哈!”了一聲,對楊夏說,“原來他就是這首詩的作者‘思遊者’!孫繼超就是‘思遊者’!我們還一起抄了這首詩的呢……”

姚貝貝心直口快,一下子就說了出來。

雖然摘錄這些並不算什麼特別的事,但此時從姚貝貝口裡說出來楊夏這麼做,那感覺就有些不一樣。

衆人意味深長的看了兩人。

有女生說,“這首詩雖然都是樹林啊,鳥兒這樣的描述,但是基調卻是悲傷的……”這個女生重點提到基調,並沒有說自己真的感悟到了悲傷,其實不是說一首詩字面上寫滿悲傷,就能讓人感同身受的,這首詩算是不錯,但未免有些故意渲染悲傷的味道。

不過這已經是非常不錯了,不少人對孫繼超點頭,覺得他還真是了不得。

楊夏暗惱姚貝貝的口快,但這個時候倒也沒辦法了,臉有些微紅,沒去看孫繼超,也不知爲何,竟下意識看向程燃的方向。

孫繼超一方面擺手做謙遜狀,眼神卻是頗爲自得的,他看到姜紅芍微笑着對他點點頭,心頭大定,彷彿得到了莫大鼓勵。

不過程燃卻在一旁聽得雞皮疙瘩渾身發麻,其實這首詩算是可以,主要是柳英唸的時候的那種朗誦語調,實在讓他接受不能,程燃估計這麼繼續下去,他尷尬症就要犯了,還不如回去看看書,也就適時起身道,“大家的詩,嗯嗯,都很好……我還有些事,先走一步,你們繼續吧,不用管我……”

衆人就看着程燃道別離開,從頭到尾,沒有人挽留。

等到門砰一聲關上,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唰唰唰集中到楊夏的身上。

氛圍有些突如其來的沉寂。

因爲大部分人都知道程燃暗戀楊夏的事,這麼一茬,在他們看來大概是因爲楊夏摘錄孫繼超的詩,而他程燃相形見絀,少年心性受不了,所以拂袖而去了,這裡面隱含了多少不可說的因愛生恨而又惱羞成怒啊,他最後的那句“不用管我”,那是何等酸澀啊……在場人簡直已經腦補了一場大戲。

看到程燃出門,楊夏眼神是閃了閃的,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

柳英就道,“算了,反正程燃也寫不出什麼詩來……”

然而誰都沒有看到的是,現在在角落裡的俞曉,正蜷縮着,臉上是極度的憤怒和不甘,那是一種對兄弟所受的屈辱感同身受的憤懣,像是有怒濤正待衝破囚禁的柵欄,亟待宣泄破壁而出。

看着周圍人洋溢的笑意,俞曉嘴脣抖了抖。

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響起,“誰說程燃寫不出來!”

本來程燃的離開只是一個小插曲,柳英還準備繼續帶帶氣氛,俞曉突如其來的開口,氣氛驟然尷尬起來。似乎之前大家看破卻不說破的暗流,在此被撕開了那層膜,而後明朗化,場面開始異常難看了……

俞曉說出口連自己都被嚇到了,但看着衆人的目光,他也破罐子破摔了。

柳英也不是俞曉就能挑戰的,她只是微笑着,似笑非笑道,“詩當然誰都可以寫,但不是誰都寫得好,你是看過程燃寫的嗎,還是你們一起玩的時候他作過啊?”

“有!我有他寫的!”俞曉終於從衣服兜裡取出了那張皺巴巴的,被他之前一直捏在兜裡的報紙。

有人先因爲這一幕的滑稽而噗嗤笑出聲來。

什麼啊,有用報紙寫詩的人嗎?這莫不是畫的烏龜吧?你想幫程燃出頭,好歹也要扮相帥啊。

但俞曉仍然用手平整攤開那張皺巴巴的報紙,神情甚至,還有些虔誠……

“我今天去他家裡的時候,我看到之前他練字時寫的。”

柳英表情誇張道,“霍,還真有。那不如讓大家聽聽,他的詩怎麼樣。”

孫繼超道,“還是算了吧……”

“孫繼超,你就是太善良了,是覺得你登上了校刊的詩剛出,接下來就是所謂程燃寫的詩,會有些難堪吧……你還真是爲他考慮呢!”大嘴姚貝貝嚷嚷,“哎呀你不用打圓場,他自己要丟臉,那就丟唄!”

孫繼超眼底掠過狡黠,他其實本就要收到這樣的效果。但他目光回收的時候,突然看到姜紅芍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孫繼超就覺得似乎被看透了,心頭一沉。

“來來來……他要念了……”

“唸啊,俞曉你怎麼還不念……”這是不嫌事大的。

楊夏道,“俞曉,你夠了吧,不要開玩笑!”她其實是想看看俞曉那份報紙上程燃寫了什麼詩的,但是這可以私下來看,這個時候俞曉念出來,以她對程燃的瞭解,那是很可能會丟臉的,而且又在剛纔孫繼超先丟出的一首校刊詩面前,那就高下立判,再加上旁邊這些人的七嘴八舌,最後還不知會把程燃貶成什麼樣子。這俞曉純粹就有些傻乎乎的挖坑把自己哥們兒給埋了。

有人已經瞥到了俞曉展開了報紙露出上面的字體,但隨之卻是一愣,那龍蛇般飛揚的筆法,是程燃寫的?

俞曉對這些充耳不聞,拿起報紙,報紙背面還是“山海都市報”的版面,他的聲音不好聽,但抑揚頓挫。

隨着他念出的詩句,衆人首先還帶着哂然的笑意,片刻,這種笑意逐漸消失,每個人的臉,都呈現出不同程度的專注和認真來。

“【注1】一杯敬朝陽,一杯……敬月光。

朝陽喚醒我的嚮往,月光溫柔了寒窗。

一杯敬故鄉,一杯敬遠方。

故鄉守護我善良,遠方催着我成長。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

明天就要逆風飛翔,過往厚重了臂膀。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自由寬恕我生的平凡,死亡驅散我的畏懼和迷惘。

歲月變遷何必不悔

塵世喧囂怎能無愧

在疾風駭浪

和粉身碎骨之前

生死——無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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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改編自毛不易的歌《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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