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谷口,裸岩連成一片,只有實心的小裂縫。不光雲兒看了泄氣,連仇由也覺得谷口有溶洞的判斷是錯誤的。第三個谷口位於谷底的盡頭,像棄嬰被家長甩得遠遠的。雲兒走了一半,覺得腳底發軟,邁不開步子,就爬上馬背,不想動了。仇由經常爬山,也覺得兩腿乏力,有點吃不消,說第三個谷口,看樣子是個死口,我們回去算了。
雲兒翻着白眼,說我沒力氣管馬了,你幫我牽馬。
仇由強陪笑臉,說做你老弟不稱職,只能給你當馬伕湊數嘍。
但馬不肯往回走,犟着脖子硬要往前走,好像第三個谷口有大把可口的鮮草在等着它去啃。仇由牽不回馬,嘴裡說撞倒鬼了,人不行,連馬也唱反調。雲兒覺得好笑,渾身來勁兒,學着仇由的口氣說你牽不動馬,想當我馬伕不夠格嘍。
仇由管不住馬,沒心情開玩笑,把繮繩扔給雲兒,說當不成馬伕,只能信馬了。
雲兒收住繮繩,說有馬帶步,我們乾脆去第三個谷口看看。仇由想上馬一起走,起跳晚了一步。馬似乎聞到鮮草味,早撒開蹄子跑遠了。仇由只好使出爬山功在後面追。
第三個谷口一直稍帶上坡,路邊全是馬最愛吃的鞭草。奇怪的是,馬好像對路邊草不感興趣,被馬蹄踩過的地方,偶爾留下零星的泥印。仇由越看越覺得吃驚,腦門不時躥出老光棍在老王家發酒瘋的影子,馬不聽管教,難道是馬發瘋了?
上坡路,比想象遠。在緩慢的奔跑中,上下晃動的谷口好像近了,仇由停下腳一看,眼前的距離一下又被左右的路邊草扯遠了。眼看路邊草,馬蹄的落腳點越來越稀,仇由的心像繃緊的弦,想讓腳步一下射中谷口,嘴裡喘息的粗氣,卻把射程取代了。
一羣乳燕從頭頂飛過,像巧奪天工的織手在空中亮出無數把小剪刀。仇由聽到乳燕的叫聲,猛擡起頭,正好瞅見乳燕起飛的懸崖洞輕飄飄飄下一根紅羽毛。
仇由想伸手去抓紅羽毛,斜斜照進懸崖洞口的陽光,卻像一支射透雲層的利箭把一個墨色尊字狠狠釘在老木頭翹出洞口的靶心上。望着尊字,仇由傻眼了。在龍溪口,尊字是老人過世纔會寫上老木頭。他的腦海閃過孃親的身影,一陣過路風把紅羽毛輕飄飄吹散了。
直覺告訴他,紅羽毛不是乳燕身上的羽毛,應該是一根風化的羽毛,只不過剛巧被入洞覓食的乳燕帶出洞外而已。在他的記憶中,羽毛跟人的毛髮一樣,是比骨頭還耐風化的。他無法想象洞裡的羽毛被風化,這個過程得有多長,又發生了什麼。
老木的尊字,看上去毫不褪色,好像主人剛過世,剛被風吹乾墨跡。仇由擦了一把額頭的冷汗,正想換個角度看看老木頭的那顆尊字,釘在老木頭的那縷陽光不見了。
尊字被一團晃動的白影攔住了。仇由定眼一瞧,原來是隻大白蜘蛛,把網結在了洞口,而網心正好位於尊字的位置。這個尊字,他是跟風先生學寫的。風先生說老人過世,尊字不能寫草書,寫草了,對老人不敬。那時,孃親還在人世。他不管家外事,寫草書是個人愛好。孃親過世,老木頭的尊字是風先生代筆。後來,他怕擡老木,才把尊字寫正了。
不過,真正讓他下決心把尊字寫好的人,還是雲兒。
雲兒的字跟雲兒的坐姿一樣,人的身子正,字的筆鋒也正。他寫草書養成站着寫的習慣,心愛跟着身子往兩邊擺。雲兒要他坐着寫。他說我站慣了,坐着寫不習慣。
雲兒說正字要坐着寫,才能把身心擺正,你坐正了,身心正了,寫字也就正了。
在此之前,仇由寫草書,從不考慮身心的問題,寫字全靠站着拼體力,腰往哪擺手就往哪擺。寫出來的字不受約束,筆鋒跟脫繮的野馬一樣,那股狂躁的勁兒,有時連他自己都控制不了筆鋒的走向。雲兒說寫正字好比騎手馴馬,不能光說不練,也不能盲目練,你得先坐穩身心,再把馬的野性融入人性的思想,沒有寫不正的字眼。
一滴露珠擊中額頭,火辣辣的劇痛把仇由的思緒打斷了。
他不知道露珠是來自蛛網,還是來自懸崖洞口上頭的桐油樹。額頭的劇痛所帶來的火辣感很快被入骨的冰涼所取代。他發現桐油樹與老木頭之間的懸崖上拖着一條几字形的巨蟒的白皮。這個幾字讓他心生寒意,是娘子河在龍溪口對面也形成了一個幾字。
因爲風先生說,娘子河的幾字是龍溪口人痛苦蛻變的見證,它跟娘子十月懷胎一樣,生命在母體內經過漫長的發育過程,也是陰陽的精氣合二爲一的過程。開始,他以爲風先生借娘子河刻意提及幾字與生命發育的關係,是想提醒自己念及孃親的養育之恩,而忘掉漁霸害死老子的陰影,心裡對幾字就抱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恨。
老光棍幫老王擡老木,在老王家發酒瘋。老王同行來串門,勸老光棍少喝點酒。老光棍信口一句你算老幾,才把仇由心裡解不開的困惑帶進了另一個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