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道風聲鶴唳,文笙和鍾天政只好先轉道去浦川。
“你這麼急着去浦川,可是王十三在那裡等你?”
“然也。”
文笙說完,突覺着不對,冷笑道:“別光說我,好像你不着急一樣。是誰之前在浦川設了陷阱?你的人手全都撤走了?我怎麼有些不相信呢。”
鍾天政哼了一聲,沒有回答。
文笙突然想起《希聲譜》這件事前後還有不少謎團沒有解開呢,之前竟然忘了向鍾天政問個明白。
“那些混水摸魚五十兩一本賣假書的,可是你的人?”
鍾天政在踢到白雲塢主這塊鐵板之前,對關中的風吹草動盯得很緊,有人賣假《希聲譜》的事自然知情,皺眉道:“你能不能別什麼事都往我身上按,第一,我不缺錢,第二,我想弄銀子辦法多的事,何用使這麼下三濫的手段。”
文笙心道:“敢情你下三濫的手段使得還少了?”
不過再細想,鍾天政說的也有道理,楊昊儉落在他手裡,估計着早被生吞活剝,骨頭裡也敲出骨髓來。
大梁的一衆官紳、世家、豪強,被他關起來遭了大難的更是不計其數。
又有段正卿、林庭軒等心腹手下幫着打理,鍾天政還真不見得把這撐死幾十萬的“買賣”放在眼裡。
這麼說來,最有嫌疑的便是白雲塢了。
果然就聽着鍾天政道:“我沒料到那幾個賣假書的身手如此之高,派去盯梢的人露了行藏,否則豈會如此輕易被白雲塢的人找到?”
文笙暫時相信了鍾天政的說辭,又問:“袁家的事你也沒有搗鬼?”
燕白回信說,袁大家最初生的可能真是癰疽,但癰疽長到那麼大了病人只是虛弱講不了話,這就不符合常理了,考慮到袁大家沒有中毒的症狀,很可能是中了他人暗害,他還指點董濤。癰疽切下來之後要小心收好了,有機會送到南崇去,他一看便知。
鍾天政矢口否認:“自然沒有。”
浦川與南湖道離得不是很遠,也駐紮了不少兵馬。
鍾天政去與守城兵卒打交道。稱是從樂城來投親的,順利進了城。
只看沒人注意他們,便知道朱子良還不知道白雲塢主出事的消息。
浦川城裡走一遭,文笙有些驚訝地發現,上次自己住的那家客棧已經被封了。同樣被封的還有幾家,鍾天政轉完之後找了個偏僻的地方停下來,半晌不作聲,似是在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被封的店面都或多或少與譚家有些關係,不知譚家衆人和王十三現在何處。
鍾天政本來不想將自己在浦川的最後一點根基輕易暴露出來,可這會兒,不動用他們顯然是不可能了。
天將傍晚,浦川城的老捕快盛偉奇忙完了差事回家,他家住城西新米巷,有三間大瓦房。
盛捕頭在衙門裡當差已經快有二十年了。妻子死得早,與兒子盛平、徒弟蘇小六同住。
他剛進新米巷,就見巷子裡停了輛驢車,自家街門開着,蘇小六手拿掃帚正在掃院子,聽到動靜探頭一看,激動道:“師父,你侄子大老遠瞧您來了,剛進門。”說話間衝他打了個眼色。
盛捕頭嚇了一跳:“當真?”三步並作兩步進門,回頭瞧瞧巷子口沒有扎眼的可疑人。趕緊將門關嚴實了。
正屋裡只擺了兩把椅子,茶水早已經上了,盛平守在門口,一臉焦急。卻是大氣也不敢出。
鍾天政坐在上座,文笙抱着琴坐在一旁,她等着看鐘天政怎麼調度手下。
這幾個探子鍾天政應該很少動用,加上又有捕快的身份掩護,譚家人吃了大虧之後,幾乎將浦川城挖地三尺。還是沒能將他們揪出來。
盛偉奇快步走到門口,見兒子衝着自己做了個口型,不再懷疑,進門之後大禮參拜:“屬下見過公子。”
他不敢擡頭,文笙只看到來人那黑白參雜的發頂。
鍾天政連日高燒,雖然勉強壓着,模樣到底頗爲憔悴,盛捕頭不擡頭直視正合他意,沉聲道:“朱子良在南湖道?”
盛捕頭受了嚴令,平素不得主動去與自己人聯絡,之前只知鍾天政人在關中,卻不知他去赴了白雲塢主的鴻門宴。
所以他聽鍾天政這般問話,心裡很是奇怪,沒敢露出來,恭敬答道:“回公子,朱子良率兵北撤還是上個月的事情,聽說是南崇那邊有意休戰,所以大梁兵雖然撤下來,林世南卻沒有趁勢咬着不放。”
朱子良撤兵,發生在董濤到了白雲塢之後,所以文笙對此半點都不知情。
雖然這盛捕頭有些答非所問,但恰是從頭敘說關中局勢,給鍾天政解惑,文笙不禁側目,這看着也是個機靈人,爲什麼偏要給鍾天政效力?
鍾天政沒有作聲。
盛捕頭繼續道:“大軍開進諸州府之後,朱子良下令將大到知府通判,小到縣丞捕頭,數百官吏抓了起來,關進大牢。關中一下子就變了天。”
鍾天政皺眉:“什麼理由?”
“說是私下裡與叛賊相勾結,已經掌握了真憑實據,他要將這些官吏一網打盡之後連證據一併押送進京,交由朝廷處置。”
眼下大梁亂成這樣,何爲叛賊還真不好定義,鍾天政、楊昊儉自然是板上釘釘跑不了,官吏們若是與李承運交好,也不敢保就安全無虞。
盛捕頭不聞鍾天政發問,接着道:“朱子良抓人、抄家、封店,沒有人敢說個‘不’字。控制了州縣之後,他帶兵先去了袁家集,又去了南湖道。”
文笙明白了。
這儼然是衝着自己來的。
其中的關節也好猜測。
朱子良已經投靠了白雲塢主,自不會再爲大梁抵禦南崇兵,撤回來先抓殺一批大梁的官吏,爲白雲塢主出山做準備,跟着就是對付已經落入白雲塢視線的十三和譚家衆人了。
她出聲問道:“袁家現在什麼情況?”
盛捕頭聽着上頭有女子發問,下意識想要循聲望去,腦袋微動,又硬生生忍住了。匍匐在那裡,沒有作聲。
文笙知道,他這是在等鍾天政發話呢,遂兩眼眯起。向一旁座上望去。
鍾天政無法,只得輕咳一聲:“說吧,袁家怎麼樣了?”
盛捕頭不敢表現出好奇來,道:“朱子良將一位副將留在了袁家集,將袁家人都軟禁起來。聽說一個一個地審,也不知道問出什麼來了沒有。”
文笙心中一動,問道:“婁通判和他的妻弟現在何處?”
“全都在牢裡呢。”
鍾天政手在桌案上輕釦了幾扣,沉吟道:“譚家的人……”
盛捕頭壯着膽子回道:“屬下不知。”
“那你就帶人去打聽一下。”
盛捕頭三人既然暴露給文笙知道了,只能由暗轉明,鍾天政懶得另行安排,索性跟文笙問了一下譚家人之前落腳的村莊,叫他們去跑個腿。
文笙說歸說,心裡卻已是不報什麼希望。
她現在就想趕緊找着十三。
盛捕頭領着徒弟出門辦事,將兒子留下來伺候鍾天政和文笙。
文笙想起之前聽到的傳聞。平民百姓不關心大梁北方的局勢,鍾天政的手下好歹在衙門當差,不會毫不知情。
鍾天政將盛平叫進來一問,果然,據盛平道,之前朝廷邸報稱攝政王楊昊御在肅州東南澤西山與吉魯國元帥特慕爾會晤,兩下對見面的結果都很滿意。
楊昊御回到奉京,而吉魯國大軍一直往東南開,駐紮到了肅州的東部。
而楊昊御給離水方面下的最後通牒引起了軒然大波。
李承運、紀南棠雙雙寫了奏章申辯,指出攝政王幾項處置的種種不妥。朝廷裡更是有很多勳貴跳出來附議,進言說這般草率必引起嚴重後果。
楊昊御剛將進言的人下獄,轉頭就被太皇太后下懿旨給放回家,官復原職。
楊昊御和譚家的矛盾由來已久。現在更是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原本楊昊御手裡有兵,身爲皇帝親爹,後頭又聚集了一衆皇親國戚以及權貴世家,但現在事涉李承運,這些人意見不統一。被分化出去了不少,而譚家也擔心一旦動了楊昊御,奉京大亂,吉魯的大軍必定趁火打劫。
雙方都有顧忌,投鼠忌器之下,只缺一個引信。
至於說北方在打仗,蓋朝廷軍隊不時挑釁,製造與紀家軍的衝突,兩下常有磨擦。
盛捕頭二人直到深夜才歸。
文笙無暇憂心遠方的局勢,他倆帶回的消息正如她之前所料,譚家衆人所住的小村莊早已經無人居住。
村裡沒有打鬥的痕跡,甚至看不出來所期曾有外人住過。
正因爲收拾得太乾淨了,反到叫人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來。
鍾天政將人都打發出去,徵求文笙意見:“你看南湖道還有必要去麼?”
沒有自己人可用實在是不方便,只好假借鍾天政的手。
文笙道:“去南湖道,一是爲了看看董濤和譚五先生有沒有脫險,再是爲了和十三會合。既然你有手下在,便叫他們去辦,我們在這裡等消息好了。”
鍾天政心煩不已:“你要威脅我到何時?”
文笙微微一笑:“到你將十三找來。”
等有了十三,威脅你的就不是我了。
鍾天政沒有聽出她言下之意,把人叫進來,如此這般,吩咐一通。
文笙坐着旁邊監視,到未發現他搗鬼。
不過這好歹算進了城了,鍾天政吩咐完將人都打發走,也沒說一句叫他們幫着跑腿抓藥,不知是覺着風聲緊,還是不願叫手下知道自己病得不輕。
接下來,文笙便和鍾天政在盛家耐着性子住了三天。
三天時間盛家人進進出出忙活,結果卻不盡人意。
董濤和譚五先生音訊皆無,確定沒在南湖道出現過。而王十三不知藏到了哪裡,竟也沒有找到。
鍾天政忍不住道:“說不定那兩個還在地底,根本沒能逃出來,至於王十三,不過一介莽夫,離了你跟前,哪是朱子良的對手。”
文笙待要反脣相譏,鍾天政又道:“說不定朱子良只要同他說,知道你在哪裡,他便乖乖跟着人家走了。”
這到有可能。不過那不是因爲他蠢笨,而是他將我看得太重了。
文笙心道。
但就算如此,十三也會留個心眼,加上有《明日真經》護體,到時候難以收場的還是朱子良。
文笙對十三這點信心還是有的。
她冷冷道:“那又如何,這正是他這莽夫的可愛之處。”
鍾天政看看文笙臉上,明智地將反駁的話嚥了回去。
文笙皺起眉:“十三不會不防備朱子良,他肯定沒事,不知藏在哪裡,到是譚家衆人危險了。要想辦法提醒奉京那邊一聲,你趕緊把譚家那兩個放出來。”
鍾天政沒有拒絕,一趟白雲塢之行,不管他還是文笙都心有餘悸。
那瘋子死在湖底還好,若是沒死,有這麼個武藝高強且行事陰毒的人在暗中惦記,想想他那控制人的手段,鍾天政也覺着背脊發涼。
他問:“我呢,你準備什麼時候放了我?”
文笙避而不答:“你且將人放了再說。”
鍾天政還想爭取一下:“何必那麼認死理,以前我們是敵人不假,但現在有白雲塢的人,有朝廷和吉魯國,難道就不能聯個手麼?楊昊儉那裡留下的殘兵敗將歸攏歸攏也有幾萬人,我可以命令他們去幫李承運打個頭陣,如何?”
文笙不爲所動:“先放人。你能活到現在,全靠我拿自身養着,總得叫我先收點利息。”
文笙的固執,鍾天政很早就深有體會,而今又嘗滋味,他不知爲何沒有生氣,心底涌起一陣惆悵。
“好吧,我先把這邊安排一下,再帶你去放人。”
轉天夜裡,天女湖邊高聳的鎮妖塔不知被何人趁着夜色刷上了紅漆。
上頭留有幾行鮮紅的大字:鍾天政已自白雲塢平安返回,後周餘孽們,朱子良,付蘭誠,爾等怕是不怕!
字太大了,離着好遠就能清晰看到,任南湖道駐軍如何遮掩,風聲還是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