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琴攢了一肚子話要好好誇一誇文笙,全被王昔這一句挖苦給堵了回去。
“啪!啪!”旁邊黃太安帶着醉意鼓起掌來。
“真是明師出高徒,顧姑娘雖然學琴的時間尚短,卻勝在隨心所欲,不拘泥於一定之規,這麼早琴聲裡就有自己的想法,加以時日,必成大器。”
能不能成大器,看王昔自己就知道了,他一輩子醉心於古琴,卻得不到琴音的青睞,目睹多少明明不及自己的人卻仗着五音十二律縱橫如意,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不是不迷茫苦悶。
所以王昔聽到黃太安這話,悵然地望了文笙一眼,道:“既然喜歡便用心學上一學,修心養性,寄情于山水罷了。”
文笙有天份,他這做師父的怕徒弟將來步自己的後塵。
黃太安擊掌道:“這話說得好。古琴之音中正平和,也只有貴師徒這樣無求無爭的隱士來彈,才能深解其中三味,我雖沒聽過京裡那一位撫琴,只是這暗藏殺機、勾魂奪魄就落了下乘。”說到這裡他興之所至,又滿飲了一大碗酒,指了那琴繼續說道,“想想看,拿着這樣一件集天地造化的樂器卻去滿足人的私慾,叫它跟着沾上血的腥臭之氣,是何等的煞風景。”
他醉了,酒液灑出來,沿着下巴流得滿前襟都是。
戚琴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與旁邊雲鷺對望了一眼。並不以黃太安方纔這話連自己都一起得罪了爲忤,若不是已經醉得神智不清,一個大梁的樂師又怎麼當着一衆初識的人。指責京城裡那位正如日中天的譚老國師?
戚琴向前湊了湊,親手幫着黃太安將酒滿上,和氣地笑笑:“黃老弟,你此去鄴州,是要做什麼?”
“啊?”黃大安擡起頭,瞪着迷離醉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說是有一首琴曲甚是奇特。叫大家湊到一起參詳一下。”
“這樣啊……那真是十分難得。不過我這裡也有一首曲子,黃老弟先幫我聽一聽?”戚琴拿起了自己的胡琴。
王昔異常看不慣戚琴把他那些勾心鬥角的破事弄到自己的酒席上來。見狀輕哼了一聲,將頭轉向了一旁。
戚琴歉意地望了眼老友,低頭手腕輕顫,拉響了胡琴。
這一曲胡琴十分輕柔。好像一下子暗夜來襲,陷身於不能抗拒的黑甜鄉里。
文笙在旁聽着,不由自主心絃一鬆,悄悄打了個哈欠。
她心中一凜,知道是戚琴動用了他的秘法。
同戚琴接觸的多了,她自然而然便知道了很多事,知道樂師若是遇到比較弱的對手,尚可以控制自己的手段不波及到其他人,可當他全情投入。會不會影響到其他的聽者,影響到何種程度,甚至會不會反噬到自己。常常連他自己都決定不了,那取決於他的技藝有多高。
傳說中的玄音閣“妙音八法”,既是八種技藝,也是一重比一重高深的法門。
在坐的人云鷺和師父王昔絲毫未受影響,就連醉醺醺的黃太安也沒有太大的反應,似乎只有她感覺到了困頓。
王昔發現了文笙的異狀。以目示意,衝着戚琴揚了揚下巴。
文笙去看戚琴拉琴的手法。但很快,她意識到不對,師父是叫她用心感覺胡琴的旋律。
胡琴聲纏綿多情,但文笙已經不是昔日的吳下阿蒙,古琴與胡琴,都是絲絃,內裡太多的暗合相通,潛下心來,她能聽懂更多的東西,那是來自音律本身的玄妙。
絲絃震顫,爲什麼會發聲?似嘆息,似耳語,聽似千變萬化,內中卻有一定之規。
這麼看着想着,文笙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擺脫了胡琴聲之前帶來的些微影響。
她隨即明白了師父王昔爲什麼總是對樂師和他們的秘法嗤之以鼻,草木岩石生而無情,不會受到這樂聲的影響,人若是特意勉強自己忽略音樂帶來的種種感動,與頑石何異?對一個癡愛絲竹的人而言,人生還有什麼樂趣?
王昔半生潦倒,不肯改變自己,割捨所愛去換取強大的力量,那麼她呢?
不等她再想,黃太安終於撐不住打了個哈欠,上身晃一晃,放下了酒碗。
雲鷺探頭湊近,柔聲問:“黃兄,是哪一位高人邀你去鄴州啊?”
黃太安側臉向他望去,四目相投,雲鷺有些慌亂,暗忖:“莫不是還不到時候,這一問引起了他的戒心?”連忙又補充道:“你看,我們也想將王老帶去,反正是參詳曲譜。但這盛會好像要求很嚴,不讓帶外人……”
黃太安“吃吃”地笑,指了他道:“你這小子不厚道,怎麼好說王老是外人?”
雲鷺臉上不由一黑。
王昔也頗爲不快:“別扯我,我又不是樂師,不在你們那什麼社,不想去。”他好歹忍着沒有說出羽音社的名字。
雲鷺望了王昔一眼,目光中暗含央求之意。
王昔這才撇了撇嘴,不作聲了。
好在黃太安笑完了,很快又疑惑地答道:“我也不清楚,不能帶人去?可黃某也是外人啊。有一位張寄北張前輩託人傳話給我,叫我一定要按時趕去,千萬不要錯過,難道是我弄錯了他的意思?”
戚琴手下胡琴一緩,雲鷺做好奇狀,追問下去:“你如何認識的這位張前輩?”
黃太安斂了笑容,他這時候受那胡琴影響哈欠連天,正是心防最弱的時候,眼裡含着淚花,看上去叫人憐憫:“家裡……出了事,我趕回彰州,他們死得太慘了,我要報仇。正趕上紀將軍帶着兵馬在彰州迎敵。我就身穿孝服,帶着我的琴,一個人悄悄摸到了戰場上。”
雲鷺沒想到這黃太安如此烈性。不由地肅然起敬。
“其實我不過剛剛摸到點琴中訣竅,加上敵人太多了,眼看就要死在戰場上,多虧了一位武藝高強的長者相救,救我那人,便是跟隨張前輩的……”
黃太安說完這話,已有些心神恍惚。趴在席上,昏沉沉睡了過去。
戚琴停了手。同雲鷺道:“沒事,他喝多了,呆會兒醒過來不會記得這一段。”
王昔嗤笑道:“這回可放心了?”
戚琴笑笑沒有回答,既是張寄北相邀。那就沒有問題,羽音社內部也有派系,張寄北是旗幟鮮明地反對朝廷那一派,身邊糾集了一幫看玄音閣不順眼的樂師,看黃太安方纔對譚國師頗有微詞,明顯也是受了影響。
戚琴獨來獨往,也不參合這些,他覺着猜到了張寄北邀請黃太安前去鄴州的用意,大約是羽音社要添新人了。
他放下了戒心。和王昔開始閒談些各地的奇聞異事,風土人情。
文笙將那盆燉山雞端下去熱了熱,又將麪餅拿上來。
王昔對黃太安印象不壞。叫文笙給他單獨留了碗雞湯,放在竈上溫着,等他酒醒了好喝。
這頓酒直吃了近兩個時辰,其間王昔興致來了,還撫琴一曲,戚琴以胡琴相和。直將雲鷺和文笙聽得如醉如癡。
後來黃太安酒醒,果然如戚琴所言。只覺着有些頭疼,全不記得之前發生的事,喝了雞湯,吃了點東西,說是打攪太久了,再留連不走等天黑不好下山,要先告辭,又問戚琴和雲鷺要不要與他同行?
他站起來,外邊的雨雖然小了很多,卻仍淅淅瀝瀝的,文笙拿了件蓑衣給他。
細雨中的青泥山別有一番霧濛濛的悽迷美感,好似一切污濁都被洗刷乾淨,在屋裡就能望見雨中一簇簇松枝碧綠碧綠的,好似泛着光澤。
戚琴起了冒雨遊玩下山的雅興,索性也一起告辭。
那三人相攜離去,丟下滿桌盤子杯盞,一片狼藉,還有一個半醉的老王昔。
文笙挽了袖子簡單歸整了一下,先過去把師父攙扶起來,打算等服侍老人家到裡屋睡下之後再回來慢慢收拾。
王昔先前趁着酒勁彈了琴,又難得今日初識的黃太安不像其他樂師那麼討厭,頗爲興奮,站起身來突然問文笙:“對了,黃老弟的衣裳是不是遺落在咱們這裡了?”
文笙這纔想起來,之前黃太安來避雨,進門先換了王昔的舊衣裳,他走的時候披了蓑衣,估計人還未完全清醒,到把這事給忘了。
王昔“嘖嘖”嘆道:“乖徒弟,快去看看能不能追上他,把衣裳還回去。”那黃太安也不是個有錢人,就這一身衣裳說不定是撐門面的。
文笙應了一聲,拿包袱把那身衣裳捲了,準備要出門。
王昔又道:“答應他的松木也沒有帶走,他要去鄴州,現制琴是來不及了,算了,這張琴你也一併拿給他吧。”
文笙笑了:“好吧,師父真大方。”
王昔踉蹌了一下,“嘿嘿”而笑:“難得遇上個懂行還不討厭的。”
文笙看着他進了裡屋,才依言抱起了琴,挽着包袱出門,去追前頭下山的黃太安三人。
前後只差這麼一小會兒的工夫,山道上已經不見了戚琴他們的人影兒。
文笙冒着小雨,快步往山下追去。
跑了半程,轉過一道山岩,前面出了松林,居高臨下,一眼幾乎能望到山底,文笙站住,她隱隱覺着不對勁兒,戚琴他們都喝了不少,怎麼走得會這麼快?
就在這時,她突然聽到了急促的胡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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