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方圓進到教學樓裡就似聞到一股子書香,這是種很特別的味道。
其實五中的教學樓已經很陳舊了,一樓的走廊裡也有些潮溼發黴,但這書香味就是很明顯。
同樣是校園,大學裡就沒這種味道。加上外面操場上的嬉鬧聲,渲染得情懷更甚。
因爲是午休,大部分教室都是空的,偶爾能看到有女學生抱着書本從樓梯上上下下,青春氣息濃重。
從方圓讓柯紹無厘頭捐給五中五十萬後,其實五中並沒有從方圓身上得到什麼實惠。籃球場已經重新裝修好了,很新,很現代化,和老舊的校園對比之下,顯得格格不入。
他突然有一種很想花錢的衝動,但忍住了。
張志遠在一旁不住講述着這所學校的歷史,很多事情方圓也第一次聽說。
很快走到了走廊盡頭,那裡有一處小門,出去就是教學樓側的吸菸角,那是方圓記憶裡經常廝混的地方,還被從天而降的一個女生砸到了。
念及過往,他看着昏暗盡頭的那處亮光,微微發笑。
張志遠引着人羣上樓,下一項是去會議室簡單嘮嘮,說白了就是給小記者擺拍幾個畫面。
正要走,方圓聽到小門外傳來一陣爭吵。
先是一個男生的聲音凌厲怒吼:“你還來找我幹什麼?你不是在陪他麼?跟在他屁股後面纔是你的夢想吧?呵,正好,明年畢業你就報濱海大學吧,以你的成績肯定沒問題,正好遂了你的意。”
方圓放慢了腳步,側耳傾聽,隨後便是一道略顯交集但依舊很溫柔的女聲:“李樑,你別這麼說好不好,我沒說過要報濱海大學,也沒想着跟在誰的屁股後面。你成績本來那麼好,是能上清北的,我總說起方圓,是因爲你和他一樣啊,你們都是…總之,我是希望你能好好學習,我也會努力的,最後一年了,我努力和你考到一所學校好麼?你別再自暴自棄了,我陪你一起學……呀!”
男生只一道冷哼,隨即是女孩子的叫聲:“李樑…你別再逃課了,今天老師特別跟你說不能走的。”
方圓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別人也聽到了,但大家都裝作沒聽到。
接着就見劉學平咻地衝出了小門,張志遠乾笑一聲,跟市區領導和方圓說:“就是調皮的學生,走吧,我們上去。”
方圓笑着點頭,卻聽到了劉學平在樓外的聲音:“李樑!你小子給我滾過來!還有你週一彤,你倆怎麼回事?!讓你當個禮儀也當不明白?你把綬帶給我摘了!”
上了拐角,聲音就逐漸隱約,漸漸聽不到了。
會議室不大,是一間廢棄教室改建的,所謂交流會就是隨便冠冕堂皇的哈拉幾句,對教學情況做一番闡述,因爲時間比較趕,市區領導十分簡短的發言後,張志遠更是兩句話過渡到讓方圓發言環節。
方圓沒啥可說的,他本身也沒有太高屋建瓴的本事,只對高中生考學和市場就業的未來前景做了一點預測,隨後大家就休息了。
領導在任課教師們的陪同下去了頂樓的禮堂參觀,順便午休。
方圓則被張志遠帶回了校長室,一進屋,發現劉學平已經黑着臉坐在沙發上了。
見到方圓進來,這位吧主劉主任立即換上了笑容,開始給他和校長倒茶,嘴裡說着:“五中有福氣啊,這才短短兩年,看看你都發展成什麼樣了。”
這話對着方圓說,劉學平的臉上多是感慨和勉勵,然後又和藹地對荊如意道:“你是方圓的秘書吧?快坐,也坐,喝點茶。哎,方…方總雖然唸書時就拔尖,但在外面還多虧了你們這些精英幫助,單絲不成線,沒你們可不行啊。”
荊如意恭敬地坐在沙發一角,大大方方地應承。
跟兩個老熟人相處,方圓自在多了,乾脆地笑道:“主任、校長,你們可別捧我了,我在高中時什麼德行,網上老早就有人曝光了。拔尖和調皮搗蛋咋能是一個意思?”
荊如意垂首抿嘴,憋着笑。
張志遠和劉學平則相視一眼,哈哈大笑。
屋裡沒外人,少了許多寒暄,方圓開門見山道:“小子我現在混得不錯,這絕對與在高中時學校和老師們給我的包容有關,五中沒有教我死讀書,所以我這麼一個無親無故的學生才能吃飽飯。
雖然慈善基金是陳老師在管理,但我也不是妻管嚴,這裡是我的母校,也是她的老單位,但凡有需要我做的,你二位不用客氣。張校長、劉主任,看,我沒變吧,說話主打就是直來直去。”
在場其餘三人都愣住了,一小部分是他真的直,二是…他當衆承認了和陳婉的關係?
這…特麼是他們能聽的?
這人不會過後後悔,滅口吧?
張志遠率先打破尷尬,笑着擺手道:“你啊你啊…行了,你有這個心思,作爲老師,我就很欣慰了。學校現在還好,年初的時候市裡給批了專項資金,用來改建物理化學實驗室,聽說年底還要給咱們更新微機教室的設備。
學校的大工程就只剩教學樓翻新和操場改建,但這也都是教育局的事情,你冷不丁的捐贈,雖然我們受用,但總有人會多想,等等吧,真有需要,我們可不和你客氣。”
劉學平跟着點頭。
聞言,方圓也不再託大,接下來就和兩個老頭兒說些有的沒的,李理現在在做什麼啦、李響幹啥去啦……
這種在他們心裡屬於特大八卦的事情,聽得老頭兒們眼睛直髮亮。
“她們三個閨蜜組團侵吞我的公司呢。”方圓淡淡笑着說。
老男人聽着笑,荊如意卻不敢喘大氣,本來準備做記錄的小本本上,一個字都沒特麼敢寫。
寫啥?二李一陳和方圓的舊聞?
她不敢。
於是只好時不時抿口熱茶,茶杯輕拿輕放,努力做好一個透明人。
倒是劉學平感慨了一句:“劉寒老師上個月也結婚了。都過去了,都過去啦。”
張志遠頷首吧唧嘴說:“真是,一眨眼就兩年,以前也沒感覺日子過的這麼快。”
方圓自己也覺得這種氛圍很有意思,女人說起八卦往往很興奮,但男人卻願意從八卦裡感慨故事。
作爲怪力蘿莉李響在五中任教期間唯一敢於追求的猛士,劉寒最終歸於平凡。
方圓突然問:“往年這時候都開運動會呢,今年不辦了?”
張志遠笑道:“你那屆出了事,往後的都沒辦呢,現在教委打算把秋季運動會改爲春天開,如果定下來,以後每年的運動會就在四五月份了。”
方圓愕然道:“六月高考,這能行?”
劉學平說:“起初也不少這麼說,但現在提倡減輕學生考學壓力,高考前辦,也讓高三的學生放鬆放鬆。”
張志遠道:“你們這代孩子總趕上教改,三年一小改,五年一大改,亂七八糟的。”
這等牢騷若不是沒把方圓當外人,作爲一名校長,他斷然不應該說。
方圓點點頭:“任何方面的改變都會越來越快的。”
又散聊幾句,張志遠突然問方圓:“這些年去看過老人家嗎?”
方圓一怔。
老人家,特指劉院長,小張媽媽的媽媽。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很熱,茶杯溫暖。
“陳婉和她關係不錯。”
方圓顯然沒有談這個的興趣,兩位校領導眼神一碰,有些訝然。
荊如意粉嫩的小耳朵噌地豎起來,她讀過的資料顯示,如果強行定義,那起點孤兒院的劉院長應該算是董事長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那是養育他長大的地方。
只是…荊如意瞭解到的情況卻是,方圓和那位老人家極少有直接接觸。
張志遠道:“孤兒院在接受你的未來基金掛牌後,這兩年併入了很多家市裡的福利機構,那些快支撐不住的小型福利院和敬老院都換牌子了。老人家是個善人。”
方圓淡淡說:“善在心。”
張志遠嘆氣喝茶。
劉學平打哈哈道:“你還不知道吧,有個和你很像的男生現在也在咱們學校。”
方圓本打算說一句“像我者死、學我者生”很有逼氣的話,卻突然想到剛剛在樓下的事情,便問了句:“李樑?”
劉學平愕然道:“你認識?”
“不認識,”方圓反倒來了興致,笑道:“剛剛樓下聽見的。怎麼個像我?”
劉學平看看校長,後者想了想,說:“是個好苗子,但太淘氣了,像你高一時候的狀態,沒你懂事。”
張校長草草說,方圓略略聽,聽了個大概。
李樑和方圓其實不算沒有接觸,前者入校時,方圓正好高三。
但高三時,方圓基本沒太在學校呆着,所以接觸很少。
張、劉二人之所以說李樑和他很像,一是身世像,二是成績像。
李樑十二歲時母親去世,十四歲時父親去世,此後孤身一人,被街道送去一個小型福利院掛單。
念初中時,李樑和方圓的成長軌跡和生活狀態很像,都是小混混一個,但成績也和方圓一樣,雷打不動的全校第一。
有一點不一樣,李樑沒有方圓的商業頭腦,沒有烤串發家,所以日子賊窮,特別窮,吃不飽飯那種。
可老天總會在人最危難的時候派下天使拯救,於是,週一彤出現了,拿自己的飯盒給他吃,督促他不要打架不要去三廳一社,兩人在初中時早戀了。
週一彤長得好看,但成績不好,只吊車尾進了五中;李樑以區狀元的身份沒報市重點,陪着姑娘來了這裡……
在五中,李樑打架、逃學,雖然學習好,甚至繼承了方圓“大魔王”的頭銜,可他爲人冷傲,不如方圓受歡迎,平時經常獨來獨往。
他成績在五中依舊穩當當第一名,週一彤更是非常努力地在追着往上爬升,所以學校對兩個人事情並沒有管的特別嚴。
去年,李樑掛單的那家福利院被起點收購了,劉院長見了他,很是深入的談了一番心。
然後,更多的人拿李樑和方圓做對比。
終是把孩子的逆反心徹底逼了出來。
聽完,方圓笑了,“你們是想讓我見見他?”
張志遠“唔”了一聲,劉學平說:“方便麼?”
方圓搖頭,“我覺得沒這個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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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和你們一樣站在這個土操場上,轉眼兩年,很榮幸,今天我又能站在這裡。
實話實說,剛剛張校長和劉主任讓我跟你們分享些學習經驗,但我不知道自己有哪些經驗可以分享,我不認爲自己現在的成績是靠努力和學習得來的。
與這兩項相比,更多的成功因素,我覺得是運氣,是命運。”
秋天的藍天顯得很高,大團的雲彩像奶蓋一樣飄在藍色的海洋上,過了中午起了風,幾千個五中學生整齊地站在操場上,校服隨風擺動,旗杆上的國旗獵獵抖動。
做課間操的時候,老師們一般站在隊伍後面,但此時,全校教師都在學生前面站了一排。
師生集體看着主席臺上的方圓,方圓面前豎着一個話筒,和他當年給陳婉唱歌的那支一樣。
風聲在給他的演講伴奏,在他身後,是鄒安、荊如意,以及一衆領導。
方圓一身休閒裝,陽光俊朗,微微勾起的嘴角更是柔和裡透着雅緻。
他的聲音不凌厲,淡淡的說了一句開場白,這不是原本荊如意準備的稿子。知道校領導有讓自己點點清北學苗李樑的意圖後,他準備脫稿。
幾千個朝氣蓬勃的青春面孔盯着他,他也掃視一圈。
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他們的頭髮蘊着陽光。
“真的,我也打心底厭煩這種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學制度,覺得這種制度壓抑了我的想象力和興趣愛好,這不公平。
可這又能怎樣呢?我改變不了,你們也改變不了,這是時代的特產。
時代在變,時代的特產也層出不窮,我們只能接受。
不過,當我從這扇校門走出去後,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世界壓根就沒有絕對的公平,原來這種只以成績論高低的方式就是對普通人最大的公平。
我投資了一個高校項目,有這樣一個數據,今年,也就是2008年的全國高考報名人數有1050萬人,不出意外,這個數字仍將會以4%到5%的比例逐年增加。
千軍萬馬,誠不欺我。
試想一下,如果從綜合素質去考量進學名次,窮人家的孩子哪有條件去培養興趣愛好呢?
窮人的孩子怎麼可能與富人的孩子競爭教育資源呢?
瞧,你們懂了麼?
看看我,知道什麼叫命運了麼?
父母的條件和基因就是命,時代與經濟週期就是運。我不知道自己的爸媽是誰,我不想死,所以認了命,但我很巧的改了運。
運這個東西很奇怪,玄學裡說它看不見摸不着,我覺得不對,運勢能看到也能摸到。
奶茶在南方發達城市很早就有了,但我們這裡沒有,我覺得這事兒能掙錢,我就做了。
我逃課去網吧,我覺得互聯網時代到了,所以我就做了互聯網……
你們說,我能分享給你們什麼呢?我大學還沒畢業,現在也只是和你們一樣的高中學歷,我說不出什麼大道理,只覺得玩的時候多想想自己在玩什麼,學的時候多想想學這東西怎樣使用能叫自己吃飽飯。”
方圓在說,下面的學生們也在認真聽。
他的話很樸實,大家都聽得懂。
隊伍裡,一個很高挑漂亮的高馬尾女孩子悄悄側頭,回望斜後方的一名高大帥氣的男孩子。
週一彤抿着嘴看着李樑,‘我沒想過讓你成爲他,只想讓你做一個真正的自己。’
風忽起忽停,停的時候,方圓的聲音更加清晰,更加親和有感染力。
“我們都還在青春的時光裡,我想提醒你們一句,這段時光很好,非常好,而且一旦過去,就永遠不會再擁有了。青春裡,應該去學習知識,這不是教條主義。
我要強調汲取知識的重要性,這東西會決定你們以後掙多少錢。
這就重要了。
掙多少錢決定了你們會和誰在一起談戀愛。”
有人發笑了,方圓也笑:“談戀愛可太好了,你們一定要談戀愛,但不能窮追,窮,再去追,沒結果。
我是一個男生,在這裡,我要提醒所有的女孩子一句話,你們現在也許覺得歌唱得好,球打得好,字寫的好,文筆好就是有才華,這很愚蠢,這不是才華,靈魂的覺醒,思想的昇華,人格的獨立,這是才華。
否則,你們的最寶貴的青春就不會被珍視,過些年,你們會變成這樣的人——花200塊買一件衣服她要考慮很久,真正的人生大事卻渾渾噩噩草率決定,很多沒有被好好愛過珍視過的女孩子就是這樣的,最終悲慘地度過一生。
然後,我再提醒所有的男生,認知的提升,人格的昇華後,你們纔有資格戀愛。
否則,家貧而妻美,就會有好色之人算計你,無權而多財,就會有貪財之人陷害你,勢弱而早慧,就會有邪惡之人謀害你。
我聽說有人繼承了我“大魔王”的頭銜……”
唰唰唰——
學生們把目光聚集到一處,那處的那個人默不作聲地看着方圓。
方圓笑道:“我沒什麼想說的,離開校園,總有一天溫水會煮了將軍夢,但別讓現實壓垮少年肩。對自己負責,再對對你好的人負責。
人可以有一段非常糟糕的經歷,但不能放縱自己過糟糕的人生;命運只負責洗牌,出牌的永遠是自己。
從前,我身邊也有一個女孩兒,每天督促我不要逃課不要打架,要好好學習,要按時吃飯,要和我一起考到燕京,她會把每天的飯盒給我吃。
我很後悔沒聽她的,不然,此刻我應該正和她一起在未名湖上泛舟。”
唰唰唰——
目光的焦點變成兩個。
週一彤紅了眼眶,李樑看着她的背影。
方圓說:“我真沒什麼能教你們的,那就告訴你們該怎麼談戀愛吧。
就一句——亂想,就是愛一個人最好的證明。
各位,我在校門外等着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