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室外燥熱的秋風不同,大廳的冷氣開得很足,方樺的手很涼,方圓覺得自己的手心被輕輕撓了一下。
“……”
這算什麼?這什麼意思?
不動聲色地抽回手,看着方樺臉上淺淺淡淡的平和笑容,方圓感到被一股沁涼包裹全身,甚至打了個寒顫,立時將挎在荊如意胳膊上的薄款小西服套在身上。
他能明白方樺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方山的產業因他出手而幾近崩塌,爲了自保,那老傢伙把女兒送給了景帝集團的董事長當那啥。
算了,說送不好聽,說聯姻……也不夠準確,但不論如何,方樺如今都成了一個耄耋老朽的“女伴”,這不是什麼秘密,只是方圓沒想到對方竟然主動來打招呼。
可是他們之間難道不是仇人麼?
莫非這女人有受虐癖?
“方總,你……”
方樺的聲音輕若蚊蠅,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她努力想說些什麼,但也知道這裡不是嘮閒嗑的地方,寒暄無語,自己還是覺得服軟的話應該放在午宴那種氛圍纔對。
向前的腳步沒落下,又想退回去,高跟鞋一歪,差點跌倒。
一旁的荊如意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方樺擠出一個笑容,又衝着方圓咬了咬嘴脣。
懂了,方圓看出這個女人隱藏着什麼情緒了。
從頭髮絲到腳後跟打量了一遍,回到胸脯,他認爲對方這是有球予他!
方圓示意荊如意將方樺扶到一旁的沙發上,目光落在她纖細的腳踝處,那裡的絲襪沒隱藏住一塊皮膚痕跡…好傢伙,老頭子口味兒挺重。
他瞧着方樺笑道:“方小姐這是有事兒要跟我說?”
方樺賣力演戲,低着頭佯做不敢看他,眼眶微微泛紅,貝齒緊緊咬着下脣,用力擠出來一句話:“午宴你在嗎?”
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看着眼前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太源小太妹,此刻卻表現的如此柔弱。
他覺得挺爽。
扯了扯嘴角,淡淡道:“管飯麼?那我應該在。”
似看出了她的窘迫,方圓對鄒安和荊如意努努下巴,給方樺留下了一句:
“方小姐,回見。”
……
報告廳的空間很大,鋪着暗紅色的地毯,臺上呈扇形擺了十幾張真皮座椅,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昂貴木質香薰的氣息,混合着些許古籍書卷的陳腐味兒。
這味道方圓很熟悉,卻不大喜歡,聞多了容易犯困。
作爲安保,鄒安只能站在靠牆一排。
而荊如意則自動走到臺下的坐位上老老實實呆着,一不到處攀談,二不與太太團們結交。
方圓掃視一圈,看到了一堆兒前世今生都很熟悉的大佬。
不同的是,他站在門口,西裝筆挺,嘴角帶着一抹淡淡的微笑,靜靜等待着,完全不需要暗呼“大佬眼熟我”。
他在巡視,在想誰會第一個過來跟大帥比打招呼。
然後……太出乎意料了。
設想中的豐裕不是第一個,背景關係和宮閣那夥人有交集董老頭兒也不是。
男人堆兒裡殺出來一朵嬌花,方圓瞪大了眼睛分辨。
如果那襲白裙子換成黑色,他肯定覺得夏學姐在耍他。
看着款款而來的夏末,方圓覺得有件事很奇怪——女人似乎在搭配正常衣服的時候花樣百出,唯獨裙子,總喜歡同一個顏色。
陸曦喜歡薄荷綠,夏初和李理一樣喜歡黑色,李響喜歡極難駕馭大紅……而夏末這套白裙子跟租來的一樣,萬年不變。
同樣的,他也想到外面那輛粉紅大勞的主人是誰了。
長髮如瀑,夏末不喜歡扎頭髮,雪白的肌膚在燈光下更顯晶瑩剔透,眉目如畫,精緻的五官帶着一絲淡淡的疏離,卻又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好一個清麗脫俗的內媚美人!
方圓知道夏家這兩個女人是堂姐妹,可實在是太像了,說是雙胞胎都不爲過,單從長相上分辨,夏末只是左臉上比夏初多了一個酒窩。
這個酒窩非常淺,淺到方圓覺得她如果躺平,那裡似乎只能盛上半滴眼淚。
夏末站到面前,剛剛方樺帶給他的那一剎那的驚豔立刻灰飛煙滅。
“姐夫。”
夏末走來時虎虎生風,站在這裡揹着雙手,嬌俏喊了一聲,身子還搖了一下,似撒嬌……
姐夫?
她叫誰?
方圓懵了,左右前後看了看,然後瞧見她捂嘴大笑。
一拍腦門,方圓翻翻白眼,突然不想搭理她了。
夏末微笑道:“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方圓說:“我還以爲能看見你哥。”
“他身子骨脆,前幾天在北戴河跟別人踢足球,腳脖子骨折了。”想了想,夏末又莞爾道:“國足都這水平?”
被華僑瞧不起,方圓老臉一臊:“是的,平均水平。”
夏末婉轉回身,方圓也朝她身後看去。
他的印象裡,這是第一次和豐裕在現實中相見,初印象,這是個英武的男人,資料顯示這人已經三十七歲,但看起來要年輕的多。
魁梧儒雅,雙眼炯炯有神,嘴角帶着溫和的笑容,舉手投足間都散發着一種上位者的氣質,這是一種沒受過欺負的氣質。
“方總,久仰大名。”
“豐先生,神交已久了。”
雙手握住,相視一笑。
夏末在一旁說:“豐大哥,你幹嘛這麼給他面子?”
豐裕哈哈大笑:“你自己怎樣?還說我?”
夏末捂嘴樂,沒多說。
“沒錯。”董老爽朗的聲音由遠及近,站過來,雙目微眯,笑着看向方圓,又對跟在身後的一衆地產大佬笑道:“我們幾個老傢伙到底比不得俊後生。這丫頭對我們都是懶得應付,倒是你一進屋,她就立馬迎了過去,跟我們迎她一樣。”
方圓這纔想通,原來先前還有這麼一幕國內老總巴結夏氏資本掌上明珠的戲碼。
和夏末很熟嗎?他自問未必。
看來…今天有球予他的不止一個呢。
開場前閒談了一陣,盡是客套,方圓和這些名人握了手,打了招呼,就不怎麼被待見了。
他自己明白原因,房地產和他的業務只沾了一點點邊,這幫老傢伙未必在這方面瞧得起他。
雖然生意場講究的是達者爲先,不過微博上市前,他並不算新晉達人。
但他樂得自在,今天本就打算走個過場而已。蓋因未來慈善基金和微博兩個光環在腦袋頂上飄着,能被這些人笑着應付已經難得。
……
會議開始,嘉賓登臺。
除了幾位領導,到會的十五個人裡有十三個企業代表,還有兩名相關領域的專家,這兩人充作主持。
會議全程由宣傳部下屬單位進行內部拍攝,並無媒體到場。
首先是領導挨個發言,然後由豐裕介紹到場嘉賓。
景帝集團的董老被第一個被介紹,代表繁夏地產出席的夏末是第二個,這給足了東南亞夏氏資本的面子,而方圓……被排在了末尾。
飛鴻地產規模太小了,小到如果不是因爲主辦方特邀,他根本不可能坐在這裡。
臺下的人也不少,前面是太太團和旁聽領導,後面都是得到通行證的地產業相關人士。
領導們簡短的講話之後已經十一點半了,剩下的流程相對簡單,由專家主持論壇,不需要嘉賓一個個發言,而是主持在談話期間隨意cue。
上午的論壇有一個小時,到十二點半之後是午宴,下午兩點到四點繼續。
方圓坐在單人沙發上老神在在地公然溜號,純在熬時間,並祈禱着主持人非禮勿擾。
結果,專家還真沒搭理他,除了他,臺上唯一一朵小花也沒被點名。
他以爲自己和夏末這是因爲年輕被專家忽視了,完全不知道深層原因還真不全因爲這個。
不叫他說話,可能有一定原因是專家怕他外行,而夏末那邊背景太深,怕亂點名惹到人家,專家生怕這樣一個高端局的現場出現什麼笑話,所以求穩而已。
行業長者們輪番侃侃而談,條分縷析,論據翔實,論點精準,聽得臺下密密麻麻的小腦袋啄米不止。
方圓一句話都沒說,卻聽進去了。
有沒有道理另講,但臺上在座都是玩真的,在行業裡有財富支撐,更有錯綜複雜的政商關係支撐。
他只是一個從“時代泡沫”中飄起來的輕飄飄的氣泡而已,說白了,就是個外行,但外行不代表沒見識。
他清楚,今年是整個市場經濟的一次重要拐點,之後,房地產這條線就直直地朝着外太空衝去了,直到他重生的時候還沒有徹底回調。
‘田園牧歌’項目雖然算是一次蜻蜓點水般的試探,但更多的是他在給自己搞個窩,算地產,又不純粹。
而今後,他不想玩住宅,喪良心。
他聽着,偷偷觀察着衆人的反應,揣摩他們的心思和利益走向。
他相信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房地產真正的核心邏輯,是土地財政和銀行。
沒有銀行放水,這些人的身家再厚,能搞出什麼?
沒有銀行敲邊鼓,老百姓全部全款買房?
有人提到了眼下的金融危機,說加速房地產開發和銷售,有助於快速給地方財政回血,能夠有效對抗金融危機帶來的顯性影響。
這話方圓聽得想笑,好傢伙,夠小心,倒是真的只敢說顯性的。
咋不說GDP上去了,升遷還快呢?
金融危機說白了就是美金流動性不足,導致外資紛紛撤出麼。
怎麼辦呢?
很簡單,放水唄。
印更多的錢,讓它重新流出去,讓那些錢去支撐發展、去買糧食、去消費,去……去到樓市,才能讓老闆們一起發財。
至於泡沫麼,泡沫是未來的事情,誰會站在當下預測未來呢?
方圓在他們的談話裡漸漸沉下心來,開始一點點剖析自己腦中的前世記憶。
站在未來往回看,他認爲改革開放以來,國內的市場經濟其實有兩次非常大的戰略失誤。
一是讓民營企業進入房地產,二是讓資本進入電商。
三十多年的發展,很多企業是賺到錢了,但大多利潤是稅!
稅也就罷了,誰叫法條還不完善呢。
但到了08年這個時間節點,他們本來應該都像華唯一樣,從貿易轉技術,尋求全球市場的競爭力,可是房地產太掙錢了,導致大量資金從技術積累變成了鋼筋水泥。
再一個,互聯網行業是最不依賴資源的行業,所以資本助推非常快。
壟斷纔有利潤——這是資本圈的名言。
臉都不要了。
電商行業的技術門檻不高,核心壁壘只是規模和低價,這也造成了後世所說的,老百姓去實體店找工作,去網上消費的趨勢。
本質上,互聯網不是優化產業,而是創造內卷。
自進入21世紀以來這二十年,其實我們失去了兩大經濟馬車,一個是技術轉型,另一個就是內需循環。
房地產金融讓消費力萎縮,電商讓利潤下降。
這大抵就是經濟下行的一部分真相。
百姓把所有的錢拿去買房子了,一旦經濟下行,誰有錢去消費?
於是,電商的低價得到可乘之機。
一塊錢,就能讓網購顧客睜眼說瞎話,曬圖好評。
十塊錢能讓一個外賣小哥頂着十六級的颱風送餐。
一百塊錢能讓一個大男人扛着冰箱給你送上8樓。
一千塊,能讓別人養了20年的女兒對你曲意逢迎。
唔,不對,後來貌似抓的嚴,開始時興爬山媛,466不限時長,而且隱蔽性強。
五千塊,就能讓一個滿懷理想的大學生上一個月不願意上的班。
一萬塊,能讓你看清人性,只要你張口,就別怪親朋好友翻臉無情。
十萬塊,你讓一個人往東,他大抵不會往西。
五十萬…的彩禮,就能結束一對戀人多年美其名曰的愛情。
一幫人爭執了半個小時,方圓和夏末依舊坐在那裡閉目養神,一言不發。
尤其是方圓,誰都不知道他在琢磨什麼,竟然發呆發到差點笑出聲來。
豐裕坐在臺下第一排的位置上,神情凝重地看着夏末和方圓兩人,眼神閃爍不定。
他知道夏末的性格,聰明、狡黠、甚至有些外人不得而知的狠辣,換做平時,這丫頭絕對不會來這種場合打發時間。
但她來了,而且夏天那傢伙竟然都沒有通知他……
豐裕敢肯定,她突然出現,絕對不是來單純的參加論壇。
突然,一道窈窕身影坐在他旁邊,側過頭去,正是自己的妻子任倩。
任倩代表部委過來監督這場論壇的拍攝和紀律組織,剛剛從後臺空閒出來。
她輕輕握住丈夫的手,小聲說:“別擔心,她不會亂來的。”
說着笑眯眯地瞟了眼臺上兩個發呆走神的年輕人,回頭莞爾對豐裕說:“前兩天我從香江回來的時候也不知道她今天會來,你猜猜,她衝着誰?”
豐裕看了一眼方圓,無奈晃晃頭,也低聲道:“父親說這小子有女人緣,卻不知道是桃花緣還是桃花劫。”
這本不是個問句,可任倩卻捋捋髮絲回了句:“我和陳婉相處了幾天,單說那個風華絕代的女人,絕對是這小傢伙的福報,但……碰上姓夏的,不論姐姐還是妹妹,我想對他來說,一定是劫難。”
豐裕狠狠憋着笑,“有道理。”
……
臨近上午場結束,方圓和夏末依然沒在臺上說過一句話,主持人受得了,其他大佬受不了。
憑什麼?我們庫庫噴口水,這倆樁子似的一坐,祖宗啊?
一個脾氣火爆的愛登山的王總這時握起麥克風,插話道:“方總、夏總,劉教授問的這個問題很有代表性,我們幾個都聊了聊,很想知道你們年輕人的見解,說說?”
“啊?”
“什麼?”
方圓和夏末同時從溜號的狀態中猛地回過神,異口同聲問了句。
“……”王總想吐血。
“劉教授的意思是讓我們都說說各自企業在未來的地產行業中的發展方向。”憋着氣,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
臺上每個人的沙發旁都有一個小茶几,上面放着麥克。
夏末趁方圓沒反應過來,唰一下當先抓起話筒,笑道:“方總先說。”
趕鴨子上架了,方圓知道自己不吭聲不行,便笑了笑道:
“咳,那我簡單說兩句哈。”
臺上臺下同時凝神。
方樺在瞧着他,荊如意也想看看自家董事長第一次在燕京正式亮相的發言。
連去衛生間的人都停住了,站在原地,等着這位當下大熱NO.1的明星企業家發表他今天的第一個觀點。
然後,全場側耳傾聽的人都聽見這貨淡淡道:
“說完可別搞我啊。
我不搞。
田園牧歌之後,我絕對不再搞商業住宅,嗯,永遠不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