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錢看來是個明白人,很快就明白,唐求雖然年輕,卻是這個工廠未來的主人。
所以他對唐求的問話有問必答,而且唯恐回答不詳,有些沒問到的事也有意無意地透露出來。
比如剛纔開車的司機小杜,就是馬副廠長的小舅子杜壯,保衛科的幾個保安也是歸他管理,是馬副廠長在廠裡的得力幫手。
“哦,上班時間,他這個保衛科長都不在廠裡的嗎?”唐求閒聊問。
對方要是知趣,肯定會順着自己的“譴責”姓杜的幾句,反正又沒外人在。
但是錢鴻忠卻沒隨意,而是認真地說:“也不應該全怪他,工廠半死不活,不只他這個保衛科長,其他很多人都是拿一份工資,平時都是不沾廠裡的。”
“馬副廠長在廠裡很有威信嗎?”他繼續問。
“唉,這個一言難盡!認真地講,馬副廠長在這個廠裡二十多年了,幾乎每個崗位都做過。後來主抓生產安全,也是行家裡手。反正郝廠長還在的時候,對生產這一塊的事基本不過問。
可是後來,他陸陸續續把親戚都安插進來,像財務科的孫志紅、行政後勤科的杜曉英、還有這個杜壯都是他的人,爲此工廠的職工沒有不說閒話的!但是要說大毛病,又不能說有,這也算人之常情。”
不管怎麼說,爲尊者諱,是國人的通病。他這個廠辦主任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定會被認爲是領導的親信,能對唐求這樣用春秋筆法說出來已經不錯了。
要是他在背後說馬紀逵的壞話,唐求都會覺得他太奸滑!
“呵呵”,唐求不置可否,而是詢問起了他的情況。
“聽說錢主任是中文專業的高材生?”他換了拉家常式的做法,對方能不能聞絃歌而知雅意就看悟性了。但作爲一個廠辦主任,如果對自己的話不能正確解讀,那繼續做這個職務就是不合格的。
此時唐求已經有意思繼續留任對方了。
廠辦主任是個很微妙的職務,通常在國企纔會有,但私營企業也不是沒有存在的土壤。生產上的事情,安排一個廠長就能勝任,但是公司運營中會有方方面面的事,特別是在運上縣這一個比較有地域特色的地方開廠,既需要幹實事的人,也需要有八面玲瓏的人。
廠辦主任就是幹這個的。他可能並不需要精通車間的技術業務、生產流程,但說到具備相當的文字功底和行文能力、有在各位廠級領導之間、各個車間部門之間的協調能力,非這個職務莫屬。
所以廠辦主任通常是廠長的絕對親信,是廠子“一把手絕對信任”的人。
這麼重要的崗位,唐求不可能不去了解。事實上,他對收音機廠知道最多的人,除了車間主任丁相之外,就是錢鴻忠這個廠辦主任了。
至於馬副廠長及其一干親信,對不起,唐求沒打算讓他們在廠裡繼續任職,所以沒有了解的必要!
這個錢鴻忠,據吳擁軍說,吃不準是不是馬紀逵的人,因爲他是當初很有衝勁的郝廠長任上提拔起來的,至少馬副廠長沒反對。
很可惜郝廠長壯志未酬因爲他跳樓的事中道調開。其實沒有這個事郝廠長也難呆下去,改革兩年把廠裡大中領導都得罪個遍,其中就有馬副廠長的人掣肘。
但是錢鴻忠這個人吧,平時又看起來和馬副廠長走得不近,屬於老好人的那種,倒是很適合這個崗位。
其實唐求倒不在意誰是誰的人。只要有人羣的地方就有左中右,這是毛偉人說過的話,用在企業管理中一樣是至理。連管理學上都說了非正式組織是客觀存在的,他又怎麼可能逆天行事?
只要是真心爲工廠好,因爲某種理念有幾個人自覺或不自覺地團結在一起這很正常,作爲上位者如果擔心對方會影響到自己的地位,只能說蠢。
處理非正式組織的辦法多得很,何況自己有不二話的權力,以及自己預留的各種獎勵、晉升的空間。除非是死忠,否則只要有上進心,自己總有辦法把其變成“自己人”。
用這個詞是因爲,雖然今天可能用權力壓制住潛在的各種反對意見,但是人心隔肚皮,自己剛接手老廠,手頭沒有幾個知心可用的人。
吳擁軍等一撥生產部門的人只能說是被馬副廠長壓制或者說不得志的一撥人,現在願意爲自己所用,不代表就跟自己一條心。而培養自己中意的梯隊人才,是個比較漫長的工作,緩不濟急。
這個時候,如何讓工廠穩定地交接、儘快地形成戰鬥力以達成自己的生產任務計劃,是優先要考慮的事。馬紀逵的一堆直系近親屬肯定屬於清退之列,但打擊面也不能過大,至少先熬過目前這段時間。
如果中途有合適的人,再換也不遲。
“高材生談不上。我是恢復高考後第一批考上大學的。當時考得不好,被地區師範學院錄取,之後分配到老家鄉里當教師。後來老婆想進城,就託人在城裡搞指標,正好我認識劉廠長,他就把我調到廠裡來。先做宣傳幹事,然後進工會,劉廠長調離後郝廠長又安排我做了辦公室主任。我別的能耐沒用,寫寫弄弄還行。”
謙虛了,能做到這個職務的,手頭沒兩把刷子他也坐不住啊!何況後來又經歷了郝廠長和馬副廠長的時代。
不過他能對自己說出這番話,已經表明他至少不和馬紀逵一路。
“我對這個工廠什麼情況都不瞭解,特別對人事這一塊,和縣裡談收購時我只要了四十個名額。錢主任你覺得,現有的管理人員和工廠的中層骨幹,怎麼用才能發揮出他們的能力?”
這是他故意問的,就看錢鴻忠如何回答。如果泛泛而談沒有新意或者乾貨,再缺人也只能忍痛了,大不了讓吳擁軍兼一下。
既不歸心又不同道,年紀也比自己大太多----終於知道領導一般不喜歡年齡比自己大的屬下特別是助理之類的崗位是爲什麼了----廠辦主任其實類同助理,不過是負責綜合業務的全能助理。
錢鴻忠看了一眼柳雲,清理了一下思路,然後醞釀着說道:“如果按我的意思,唐廠長想真正掌控全廠,現有的中層管理人員必須大動!”
唐求一下子來興趣了,這纔是他想要的乾貨!
其實人員方面他自有打算,就是想看錢鴻忠表態,順便觀察一下柳雲的反應。
這個女孩,他略有耳聞,吃不準要不要換人。
“怎麼說?”
“收音機廠弄到如今這個地步,有市場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是人禍!現在的管理人員真正能做實事的少,尸位素餐的多!還有在其中上下其手、吃拿卡要,廠子硬是給作成這樣的!
拿去年損失掉的六十萬來說吧,採購科沒按規矩用合格供應商的材料,而是自行選了一家不知名的小廠。然後按規矩是質檢科出具合格證明並經小批量生產檢驗達標之後才能付款的,可財務科的孫志紅卻安排提前付掉了。等到質檢發現有問題再想退貨時,對方已經關門了,只能悶着頭吃下。
後來知道是採購和財務都吃了回扣,因爲是馬副廠長的人,只能不了了之。
生產那一塊也不好。前年的時候,廠裡進了一批設備。設備科的技術員老吳、就是吳擁軍,發現是批次品,出具了不合格的意見。可是這批設備是馬副廠長的關係,最後硬逼着老吳簽下。老吳不幹,後來被安排下崗也是因爲這個馬副廠長對此不滿意。
那批設備根本沒法用,好不容易裝上,卻故障頻出,光是維修費用都抵得上本身價格了,還不談影響生產造成的損失!
後勤這塊就更不用說了,吃的菜都是菜市場上撿的爛葉子,米都是陳米經常還有生蟲的。可是負責食堂的是馬副廠長的老婆,職工只能用腳說話,中午吃飯都是自帶飯菜。可是這麼一來,倒樂翻了食堂的幾個人,反正拿着工資不幹活不是更好?”
原來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講到這裡時,他骨子裡的義憤才顯露出來。
妥妥的一個腐敗典型啊!這還叫“沒有大毛病、人之常情”?他這個辦公室主任對領導的要求未免太低了吧?不過可能也是很多國企的縮影,見怪不怪了。
唐求這次出來,同行的只有老錢這個廠辦主任和廠辦秘書柳雲。都說柳雲是馬紀逵的人,但是錢鴻忠卻當着她的面直接講了馬紀逵的壞話,這意思是?
“不管怎麼說,當初我能調進城裡工作是廠子幫的忙,我也在這裡工作超過五年了,感情是有的,也想讓它重新變好。所以唐廠長要想讓廠子真正發展起來,一些毒瘤必須切除!就是動起來怕反彈太大,需要循序漸進。”
他這是好心,不過思想還停留在國企時代,認爲任免中層領導是個多困難的過程。
“老錢你能這樣想太好了!如果員工都這麼想,新廠的發展我就更有信心了!”唐求對他的掏心窩子的話表示欣賞。
可能當事人聽不出來,在他的口中,錢鴻忠已經從“錢主任”變成“老錢”了。
他這是接納了對方的投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