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早上,唐隆硬跟着唐凡丁去趙家。他見許多人都跟兒子打招呼,半自豪、半嫉妒地說:“這些人太勢利了,熱媽(唐隆罵人的口頭禪)以前對我們愛理不採的,現在都上來舔勾子(粗俗的川省話:即拍馬屁)。”
“老漢,說話咋個那麼難聽,你就不會奉承別人?”
“老子熱媽看不慣這些陽奉陰違的人。”
“老漢,要學會變通,社會將一直進步,不適應就要淘汰,這樣的人才吃得開。”
“你硬是要招圪兒嗎?”
“是啊。話都說出去了,又不是以前的階段鬥爭,再說我看他幹活比較賣力。”
“他媽好壞喲,土改時讓你奶奶跪二煤炭渣渣……”
唐凡丁打斷唐隆的話:“你莫說了,那你還那麼聽她的話,打我媽。”
唐隆一時語結,臉漲得緋紅。
“老漢,一碼事歸一碼事,她是她,苟圪兒這個人是不錯的,耿直、賣力,上次他只給我一些皮外傷,我可是讓他斷了腿,你看他腿剛好就下死力幹活,再說這是合作社的公事,不能公報私仇。不過他不賣力幹活,我分分鐘開派掉他。”
“我是你老漢,你咋個不幫我說話,讓你媽回來?”
“老漢,你現在沒喝酒,我纔跟你好好說話。你經常勸大姑爺莫吃煙,那你爲什麼還吃酒?你現在斷酒,你的話在大姑爺面前纔有說服力。至於我媽,我就是想讓你看看,沒有你她也能活下去,可能活得更好。”
“老子爲了你們,熱媽脫了衣服磨淨肉,你們現在一個二個不要老子,去趙家享清福。”
唐凡丁知道唐隆又要開始胡攪蠻纏了:“老漢,你有沒有想過你一個月上20幾天班,掙20幾塊錢,經常去街上打平夥,有沒有考慮我們娘三個在家吃什麼、用什麼、穿什麼?以後爲我三個留下什麼?”
“老子熱媽擡着靈牌下井,吃不得喝不得嗎?沒得糧食我每年不是買商品糧嗎?”
“老漢,我知道你下井危險,所以你更要珍惜錢。跟你一樣下井的,有幾個在廠裡大吃大喝的。你知不知道我媽一個女的要種田養活包括你在內的4個人,你在家裡吃兩頓飯不要米嗎?你好好想想,問問跟你一樣的人在家裡幫不幫着幹農活?”
唐凡丁趁唐隆啞口無言之際,接着說:“你現在讓我媽回去幹什麼,幹活、煮飯、侍候你、任你罵、任你打?你一定要記住,你喝的每一口酒、吃的每一口肉,可以夠全家好好生活幾天了?如果你始終認識不到你的責任,或者逃避現實,那大家回那個家有什麼意思?!”
唐凡丁傷心地跑了起來,不想再跟自以爲是的唐隆交流,因爲人總是願意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話。哎!30歲的心理年齡居然無法完全掌控11歲的身體!
路上許多和和美美走親戚的鄉親總是跟唐凡丁打招呼,讓他面上微笑、心中淌血。
到了街上,唐凡丁坐了去通川縣的班車回到了家。
點點居然獨自在冬閒田上吃草,唐凡丁坐上它的背,走到一個無人的僻靜處,默默地淌了會淚。點點感受到背上*****,轉頭用溫暖的舌頭舔舔唐凡丁伏在它背上的頭。
春節是喜慶的,唐凡丁是悲傷的;陽光是溫和的,他的心是涼涼的。生活如此艱難,卻找不到同甘共苦的人。冬日如此寒冷,卻找不到抱團取暖的人。
世界那麼大,好想出去走走!回家把猴票等物藏在點點的牛棚裡早準備的暗格裡,唐凡丁給唐媽媽、唐凡梅、外公、幺舅他們說了出去走走,就騎着點點往南方而去。
唐凡丁中午時分到了廣闊寨奶奶的孃家,每戶親戚給了十塊錢,說沒買禮物。見到了大學生表哥馮仁富,又塞給他兩百塊。
午飯後,唐凡丁騎着點點繼續往大竹方向走去。卻不知他的異常舉動讓聰明表哥看在了眼中。
於是唐凡丁和點點隨心遊山玩水,卻不知家中亂成了一鍋粥。唐凡丁失蹤了,可能被人販子拐跑了,他可能卷着貸款逃跑了,可能被人殺了......各種謠言甚囂塵上。
唐凡丁到了石河,朝東進了五峰山,這裡山石嶙峋、溶洞密佈,看山、看水、看雲霧、看流水。點點餓了,則信馬由繮;點點累了,則就地安歇。唐凡丁放空了心靈,只是苦了點點。
正值春節期間,遇上好客的村民,唐凡丁和點點則可以吃頓像樣的飲食,否則隨遇而安。他似乎到了梁平、墊江、鄰水、華鎣山、重慶北碚。漸漸的,唐凡丁髒得越發像個乞丐,點點也消瘦了。
縉雲山蠻漂亮的、北溫泉蠻溫暖的、嘉陵江蠻清澈的、西南師範大學蠻熟悉的。唐凡丁的心像天上的浮雲,不知爲何聚散流動。
當唐凡丁和點點來到歌樂山革命烈士陵園時,他似乎清醒了,心靈不再旅行。點點被隨意地放在草地上,看着用紅色砂岩雕刻的300多位栩栩如生的烈士羣雕,平凡質樸,然而他們身體內迸發出不屈不撓的抗爭精神。他們始終浩氣長存、寧死不屈、前仆後繼、直至曙光來臨。唐凡丁應該算死過一回了,在死的那刻,自己捨生取義,雖然爲了一個作死的生命。這些天雖不去想,然而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一雲一霧、一人一景,無不浮現在眼前。大自然無處不存在相互的偉大的抗爭,你看石灰石在風雨霜雪中或成林成柱,即使在二氧化碳的溶蝕下仍以鈣華、鐘乳石驚才絕豔。
唐凡丁仔細在白公館、渣滓洞遊覽,看着烏黑的刑具,彷彿看見革命先輩們雖在刑具下痛苦、卻毫不動搖,任血液浸透刑具和地上的熱土。他心中期盼英烈們多給予自己力量和庇佑,嘴中小聲嘀咕宣泄着心中的崇敬和鬱悶。
他最終被請進了保衛科。保衛科長看着這個邋遢的呆傻小孩,擠了半天笑臉,正準備和藹地問話,卻被他後發制人:“我家的點點呢?”
“什麼點點,你還有一路的人?”
“是啊,我和它從通川縣一路走到這兒的。”
看着他蓬頭垢面,保衛科長信了,“我們這裡來來往往的人,哪裡去找他。”
唐凡丁露出黃黃的大板牙說:“叔叔,點點是頭牛,一頭黃牛。”
“哦,它呀,差點被人牽走,結果它把牽牛的人給頂了。”
“順手牽羊沒成功,嘿嘿。叔叔,我想和點點回家了。”
當保衛科長得知唐凡丁詳情後,滿懷疑慮地找來了《巴蜀日報》進行了確認。唐凡丁舒舒服服地洗了澡,換上陵園工作人員從家中搜集來的小孩衣物。
太陽東昇時,唐凡丁和點點決定往東去磁器口看看老街,然後去漢渝公路上攔車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