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島,永安大廈頂層。
一名身穿青色長衫的老者端坐在搖椅上,陽光灑下來,照耀在他精瘦的臉龐上。
他姿態悠閒地翹着腿,從懷中摸出一支香菸,習慣性地用火柴點燃,然後晃滅火柴,丟到地上。
不遠處,一羣身穿短打裝扮的青年正在練習詠春拳法,有人練習纏手,有人擊打木人樁,整個陽臺武館熱鬧非凡。
“葉師傅,你答應過我,不再食煙的!”老者耳邊傳來聲音,他的腦子微微一怔,眼前彷彿出現一個高挑美麗的女子,那是他的妻子,妻子總是督促他戒菸,可他就是戒不掉。
他清醒過來,記起妻子已經在好多年前因病去世,眼前站着的則是他新收不久的女徒弟周木蓮。
老者笑了笑,對周木蓮說:“我沒抽,只是點着。”
老者忙把剛點燃的香菸用指尖輕輕碾滅,卻沒丟掉,而是掏出煙盒,又把捏滅的香菸重新放了回去。
現在經濟困難,物價上漲厲害,一盒好彩香菸從原先的七塊錢漲到十塊,一盒廉價的雙喜香菸也從原先的兩塊漲到了現在的五塊!五塊錢可以買一斤半豬肉,買十五斤大米,還可以繳納孩子半個月的學費,對於很多老菸民來講,簡直是在逼迫他們戒菸。
周木蓮今年十五歲,留着短髮,皮膚黝黑,穿着補着補丁的學生服,充滿青春和活力。
她是附近女子學校的學生。那所學校不是什麼公立學校,也不是什麼高級的私立學校,而是和這家武館一樣,也是一座陽臺學校!
在這個年代,很多人因爲家裡窮受不起教育,於是就會把子女送到這樣的學校上學。
這種陽臺學校租金便宜,偌大的陽臺既是操場又是教室,孩子們可以在陽臺盡情學習和玩耍。
至於授課的老師大多都是一些粗通文墨的老學究,要麼就是平民出身的教書先生。他們入不了那些公立和私立學校,只能在這種簡陋的陽臺學校發揮餘熱,順便搵一頓飯錢!
周木蓮放下揹着的書包,去旁邊提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仰起脖子咕咚咚喝了幾口。
葉師傅問她:“今天怎麼放學這麼早?”
周木蓮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巴說:“學校停課了。”
“爲什麼停課?”
“交不起房租。”
葉師傅愣了一下,“又漲房租了?”
從一月份開始,剛步入一九七零年的香港房租就開始暴漲,短短半個月已經漲了三倍。
香港有很多貧民組辦的陽臺學校,因爲交不起陽臺的租賃費,也紛紛停辦。
更不用說那些租用了大場地的飯店,工廠和商店,很多因爲租賃費提高紛紛倒閉!
對此,民衆怨聲載道,抱怨那些有錢房東都是吸血鬼資本家,讓窮人活不下去!
“不止這樣,我們居住的唐樓也漲房租了。我隔壁張三旺家因爲交不起房租被房東趕了出去,現在露宿街頭!還有,現在很多橋洞和公園的廁所都被流民佔據,就算你想要流浪街頭也找不到落腳點!”
周木蓮歲數不大,卻很喜歡關心民生,這和她授課老師有關,她老師是從內地來的,一身正氣,最是看不上香港這種貧富差距很大的資本主義制度。
葉師傅不說話了,這時周木蓮像是忽然想起什麼忙從書包翻出一封信遞給他道:“對了,葉師傅,我剛纔在樓下剛好碰到郵差,這封信是給你的!好像還是美國郵寄過來的——您老在美國還有徒弟嗎?”
周木蓮說完就忙捂住嘴,她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信封,上面的署名是葉師傅的徒弟,記起來葉師傅也不是普通人,從內地來香港之前就是赫赫有名的一代詠春宗師!
尤其在香港更是徒弟衆多,什麼人都有,有一兩個在美國也不奇怪!
葉師傅笑了笑,看了看信封上面寫着:“恩師葉問親啓,徒弟李小龍敬上!”
“原來是阿龍的信。”葉師傅嘴裡唸叨着,就把信封拆開。
周木蓮一臉好奇,伸長脖子去看。
這封信的內容並不是很長,李小龍在信中告訴師傅葉問,他在美國那邊發展的還不錯,開辦了幾家武館,教授洋人學拳;還拍攝了電影,當上了演員。
如果不出意外,他四月份準備回港,到時候會帶着老婆孩子來探望葉師傅。
“阿龍也算有心了。”葉師傅正準備把信件摺疊好重新裝進信封卻發現信封內還有東西,抖出來一看,卻是三百美金。
“哇,美金!”周木蓮說完,又忙捂住了嘴巴。
葉師傅臉色稍微一變,他這輩子性格執拗,最不喜歡別人幫手,也不喜歡別人救濟,即使對方是自己徒弟也一樣。
周木蓮見葉師傅神情怪異就說:“葉師傅,收下吧,這也是他的好意!估計是回港的時候帶太多東西,不準備買禮物,所以就先寄錢給你!三百美金,不多的!”
三百美金差不多一千六百塊港幣,怎麼會不多?!
葉師傅剛要把錢塞回去,找時間退回去,一個破鑼嗓子道:“葉師傅在嗎?”
一個胖大女人手持團扇從陽臺門口進來。她濃妝豔抹,留着很流行的燕尾捲髮,鼻孔很大,露着鼻毛。
“唔好意思葉師傅,你在授拳呀?”
“是啊,房東太太,你來有乜事?”葉師傅從搖椅上站起來,揹着手,笑眯眯地詢問對方道。
“哦,是這樣的!”房東太太晃了晃團扇,“你也知道的葉師傅,最近房租都在漲,你我雖然是老交情,可是我也要食飯,所以——”
葉師傅忙道:“這個我知!你已經半年沒加過房租,對我來講你是好人!”
房東太太忙用團扇捂着嘴笑道:“葉師傅,你真會講話!不過好人不賺錢的,這麼大陽臺我要是租給別人,一個月最少能多賺一倍!”
“是啊!是啊!我和我的這幫徒弟都好感激你的!”
“不用感激!要是再不加房租我也活不下去了!”房東太太說道。
“那你準備加幾多?”
“不多,一個月多加一百塊!這一年麼就是一千二百塊!葉師傅,你看您還要不要租?”房東太太眼珠子骨碌碌暗轉,她實則有心把葉師傅等人趕走,現在全港房租全都暴漲,她打算把陽臺收拾一下,租賃出去賺大錢!
“房東太太,你這樣也太坑人了吧?”葉師傅還沒回答,周木蓮忍不住道。
“當初你家先生在街頭遇到劫匪是我師傅出手相救!要不然他早掛了!還有啊,我師傅租下這陽臺的時候你們可是講好的,三年不加租,現在纔剛過一年你就要加上千塊,還講不講道理?”
房東太太被兌嗆的面紅耳赤,惱羞成怒拿團扇指着周木蓮鼻子:“小丫頭片子,你講乜?大人講話你插什麼嘴?信不信我撕爛你嘴巴?”
“來呀,試試看!”周木蓮擺出詠春架子,朝房東太太挑釁。
“住手!”葉師傅及時喝止。
周木蓮這才哼了一鼻子,很是不服氣地擦了一下鼻尖,惡狠狠地盯着房東太太。
房東太太反倒有些怕了。
葉師傅嘆口氣,從剛纔信封中掏出徒弟李小龍給他郵寄過來的那三百美金,遞給房東太太道:“唔好意思,這裡剛好有一點錢你先收下!”
房東太太忙接過去,一看是美金,還在太陽底下照了照,這才眉開眼笑道:“我都說了葉師傅您爲人善良,很好說話!我們那當家的還不好意思開口!我給你記上啊,延長到一年!”
房東太太美滋滋揣着錢下樓,周木蓮很不客氣地朝她背後啐口唾沫,“黑心鬼!良心都被狗吃了!”
葉師傅卻沒了好心情,揹着手眺望偌大的永安街,香港房租漲得這麼狠,自己尚且應付不來,又讓那些窮苦人家怎麼活?眼看快要過年了,又有多少人會無家可歸?!
……
香港,油麻地大戲院。
油麻地戲院爲九龍僅存的戰前戲院,是香港現存最古老的電影院,建於一九二五年,至今已有逾四十年曆史位於上海街及窩打老道交界。
戲院開業初期,這裡是鄰近碼頭工人和車伕的主要娛樂場所,作爲香港五大戲院之一,油麻地戲院除了播放電影外,也表演粵劇,且經常滿座。
如今,隨着新戲院逐漸增多,油麻地戲院逐漸衰落,曾經輝煌的場場爆滿的粵劇演出更是難得一見。
但是今天,臨近過年的時候整個戲院卻被人包下,並且演唱戲班子最拿手的摺子戲《遊園驚夢》。
作爲香港四大船王之一,也是香港地產商教父級人物,霍大佬霍鷹東此刻正端着茶盞,靜氣凝神地聽着戲曲。
在他旁邊桌位上,香港地產三大亨中的李照基,郭德勝,還有馮景琪三人和霍大佬一樣,也端着茶盞聽着戲曲,可眼角卻時不時瞄向霍大佬,一副欲言又止模樣。
衆所周知,霍大佬開始玩地產的時候,像李照基等人還在搞金鋪做其它生意。
霍大佬在地產開發上很有建樹,不但打造了廉價平民樓,還一直推動港英政府推進公屋建設,除此之外他還爲了百姓着想設計了“賣樓花”這一營銷方式,讓沒有錢買樓的窮人可以慢慢還貸。
只是可惜,後來這一方式被很多資本家唱歪,反倒成了剝削老百姓手段。
總之,在地產界霍大佬就是吃螃蟹的第一人。
只是可惜,因爲霍大佬和內地走得比較近,以至於港英政府對他展開了封殺令,尤其在地產領域限制了霍氏地產業的發展。
即使如此,霍大佬依舊是香港地產發展協會的會長,擁有強大的話語權,左右着香港地產業的發展。
最近香港地產亂象紛出,很多地產商爲了賺快錢不顧道義瘋狂加房租,短短半個月十分全香港房租驟漲三倍!達到了一個瘋狂程度!
霍大佬看在眼裡急在心裡,他也是窮苦人出身,深知房子對老百姓代表着什麼意義。中國傳統的家國思想,讓人一輩子都渴望有個家,可以擁有一寸立錐之地,片瓦遮身之所!
尤其那些買不起房子的窮人,只能靠租賃房子居住,也不管好壞,鐵皮屋,廉價房,公共邨屋等等!
現在房租暴漲,他們付不起房租大過年的只能露宿街頭,這是霍大佬不願意看到的,也是很多有良心的商人不願意看到的!
今天霍大佬邀請李照基等地產大亨在此聚會聽戲,實則就是商談一起減租之事。
除了李照基等人,在戲院的貴賓廳外面還有香港其他十幾名大地產商。
霍大佬做生意這麼多年,深深明白一個道理,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雖然用“擒賊”來形容李照基等人有些不太合適,但霍大佬現在只能這樣做。
反過來,對於李照基等人來說,今天霍大佬邀請他們一起看戲他們當然明白是什麼意思。
不過地產這種生意不是他們一個人說了算,尤其房租這種東西,也不是說減就還能減。
他們這些大地產商在香港擁有租屋的數量佔據全港五分之一,就算每間房子少租賃十塊錢,全部算下來那就是上千萬的虧損!
所以今天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被霍大佬給嚇唬住,答應減租!
“霍會長!我們都知道您今天邀請我們過來是什麼意思,減租嘛,大家都知道的!不過你現在不怎麼搞房地產,不太明白這一行業現在有多難做!建築材料瘋漲,人工瘋漲!不久前利氏建築爲乜大罷工?還不是利兆天發不起工資?所以我們也很苦的!爲了買材料發工資,全都勒緊了褲腰帶!”
就在李照基等人琢磨着怎麼率先開口之時,一個三十來歲的地產商耐不住性子走過來,開口對霍大佬說道。
霍大佬看了這個地產商一眼,似乎有些印象,名字叫莊家俊,是長江實業老闆李佳誠的小舅子,在長江實業負責長江地產開發,深受李佳誠器重。
最近李佳誠吞下利兆天在荃灣的電力工程,一心一意撲上去要做香港的“水電大王”,所以今天這樣重要的私人聚會就沒來,而是讓莊家俊代替。
莊家俊一直都想要在姐夫面前好好表現,自從執掌長江地產之後就一口氣開發了“翡翠華庭”,“長江花苑”,以及“龍庭盛景”等地產項目,也算是地產界中新近崛起的青年才俊。
莊家俊話音落地,就感覺四周突然一靜,扭頭看去,那些老狐狸一個個姿態悠閒,該飲茶的飲茶,該聽曲的聽曲,臺上戲子也在咿咿呀呀地唱着。
只有李照基擡起頭忍不住朝他投來一絲讚許光芒,算作鼓勵,讓莊家俊安心不少,尋思自己應該沒做成“出頭鳥”。
霍大佬是什麼人?
做生意玩的就是心機!
他見莊家俊傻乎乎站出來一通機槍掃射,也沒直接去駁他面子,放下茶盞,掏出手帕蘸了蘸嘴角,這纔看向莊家俊露出一個慈祥笑臉。
“家俊是嗎?既然你問了,那麼我就回答你!爲乜建築材料會漲?爲乜人工會漲?因爲房租大漲,人們看到做地產這麼搵錢,就認爲我們利潤很大,他們也想搵錢,於是就原材料擡高,把人工擡高!這是個很壞的死循環!一日不除掉,老百姓就付不起房租,過不上好日子!結果呢,香港會有很多空房子,閒置房,而橋洞和公園卻擠滿了人!人挨人,人擠人,露宿街頭!”
莊家俊笑了,“霍會長,你我都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誠然,我也不願意看到你剛纔描述的那番景象,但漲房租是大勢所趨,我們沒有必要和趨勢作對,不是嗎?每個與趨勢作對的生意人,最終不是破產,就是滅亡!”
“莊先生,話雖如此,可霍會長也是一番好意嘛!”李照基終於開口了,既然有人拋磚引玉,他就不再藏着掖着,準備和霍大佬攤牌。
“大家都知道霍會長曾經在香港地產發展協會上見過一句話,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追逐的方向!我們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去批評他老人家!”
“當然!”李照基話鋒一轉,“時移世易,很多事情不是亙古不變的!尤其最近香港地產發展的這麼幾年,很多商業模式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霍會長又不是身在其中,難免會感受不到!我們要理解他!”
李照基的這番話說得霍大佬臉一黑,忍不住多看了李照基等人幾眼。
這些地產大亨也都與霍大佬目光平時,絲毫不懼!
搵錢最大!
誰也別想擋他們財路!
就在氣氛略顯尷尬的時候,一個聲音道:“話雖如此,做生意,尤其做房地產生意還是要講一點良心的!”
說話間,就見石志堅端着一茶盞笑眯眯從門外走了進來,笑道:“還是這貴賓廳好,看戲清楚,聽得也舒服!”
此時戲臺上,那花旦正嗓音嘹亮地唱道:“我低頭暗借池中鏡,幾回偷看眼前人,風度翩翩神俊朗,好個倜儻,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