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中午,志願表發下來了。教室裡鬧鬧哄哄的,班主任陳老師不得不一再高聲強調,讓大家記住一定不要弄丟,填好後在週末前交上來。
對於山城的數千名中考生來說,如果想繼續讀書,除了高中之外,還有中專、職高、技校等地方可以選擇。而在山城市區的兩千餘名考生,如果想考高中的話,可供選擇的學校只有三所,名額也就只有不到一千,大約佔考生的三分之一。
就連這不到一千的名額,也是擴招後才增加出來的,山城教學實力第一的一高中今天又增加了一個班級,可以多招收七十名左右的學生,緊隨其後的J中因爲今年要改制成高中校,初中部全部移交給新建的實難中學,屆時高中班將由以前的四個增加爲六個,這一下子兩個學校多出二百餘個名額來,使這屆考高中的難度降低了許多。
講臺上陳老師在講解填報志願表的細節的注意事項時,下面林教主已經麻利地把表格全部填完,摺好塞進書包裡去了。適合他這種成績學生的學校有兩所,一高中和J中,雖然J中和一高中同是山城的重點高中,可論資歷論成績J中都和一高中有着明顯的差距,但凡成績好的學生無不在第一志欄裡添上一高中,J中對他們來說,只會是在考試發揮失常落榜一中後無奈的選擇。
像林紫紋和白泓這種就算在全市學生中都是佼佼者的學生,很少有人會在第一志願時不填一高中的,不過他們卻沒選擇讓山城的千軍萬馬們搶破了頭的一高中,偏偏報了J中。原因很簡單,一高中之所以每年高考中榜的大學生比J中多出一倍,第一因爲他們的生源是最好的,J中的生源是他們挑剩的自然競爭不過;第二是林紫紋和白泓所反感的。一高中幾乎全年沒有假日,甚至連寒暑假的補課都上晚自習!
就連洪蓉都說,在J中好好學習想考什麼大學都不成問題。林從武和王玉梅更是全由兒子自己拿主意。林紫紋就算想託關係報到鐵路二中去,他們都不會反對。林紫紋自然優先選擇J中這個把自己當大爺一樣供了三年的地方,正好白泓對選擇什麼學校很無所謂,兩人就商定一起繼續在J中上高中。
對於成績好的學生來說,只要家庭條件允許,選定了學校後基本上就等着到日子交學費入校就行了。在陳老師的班上,前十多名只要不發揮失常,考入一高中是一定的了。就連前四十名都有一搏J中的實力。可以說,這個班級是全山城成績最好的班級。看着講臺下的六十多名學生,陳老師心中感慨,這個班裡最優秀的學生秋後就是一高中的人了。也不知道開學後在坐的這些孩子會在自己的新班級裡出現幾個?
這個班是陳老師帶出的第四個畢業班,也將是最後一個初中班。因爲秋後再開學的時候,他就是J中的高一班主任了。學校初中部的大部分老師將會轉到新建的實驗中學任教,陳老師是留在原校的少數老師之一。
“紫紋,你報哪?”前座的張勇和過道對面的女生侃了半天,女生被別人喊去說話了,張勇回過頭來找林紫紋聊天。
問完了張勇也覺得自己多此一問,班上前二十名的哪個不是第一志願一高中,第二志願J中,以林教主的成績連第二志願都不用填,只要他考試時別睡着就行了。
沒想到林紫紋用手指指腳下,微笑着說:“還在這接着念。”
“啊?”張勇有些詫異,“你不考一高中?”
林紫紋搖搖頭,他一點兒都不覺得一高中比J中好,不過是生源好些的填鴨學校罷了,如果給J中一些同樣的鴨子,考出來後八成會比一高中強。
張勇拿眼神往白泓的方向瞄瞄,小聲問:“那她跟你一樣?”
出於許多原因,最後的這個學期裡陳老師隔幾天就會讓同學們來次大調座,到後期甚至允許學生自由換座。大夥都想挨着成績好的學生討論問題,白泓因此成了同學們中間的搶手貨,應邀一再調換位置。
同樣受歡迎的自然就是咱林大教主了,眼瞅着畢業了,林紫紋的缺勤也比以往少了許多。和白泓只在小範圍內活動不同,林紫紋像走馬燈一樣在教室的各個座位間轉悠,成了全班最活躍的人,一些任課老師對此小有微辭,不過陳老師可不去管他,這人隨便坐在哪都能帶動一下身邊學生的成績,有人不用過期作廢,讓他發揮餘熱去吧。
林紫紋眨眨眼,算是回答了張勇的問題。見張勇正拿那張志願表摺紙飛機,皺眉問道:“你呢?你報什麼學校?”
“不報了。”張勇拿着摺好的飛機向教室後面的垃圾堆比了比:“考完試就跟我劉大爺去學徒。”
張勇說的那個劉大爺是一傢俬營汽車修配廠的漆工,林紫紋聽他說起過一次,有些印象。聽張勇說不報學校了,林紫紋有些疑惑,以張勇的成績雖然考J有些吃力,但要考普通高中十一中學還是比較有把握的,以前從沒聽他說過畢業就不讀了,怎麼突然說要去學徒了?
“真不打算再上學了?”林紫紋看着張勇手裡已經比劃了數下卻一直沒飛出去的紙飛機。
“噴漆挺掙錢的,只要熬過學徒這兩年,出徒了一個月能掙三四百。”張勇的眼裡看不到三四百元的憧憬,林紫紋只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無奈和沮喪。
因爲陳老師是省優秀老師的關係,林紫紋所在的這個班級裡的學生無一例外,全部都是走後門進來的。所以,這個班級的學生各方面的條件都優越於同齡人,大家都是天之驕子。對於這樣一個班級的學生來說,初中畢業就不繼續唸書了,並且去做噴漆學徒,這簡直就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林紫紋馬上斷定,張勇家一定是出什麼事了。
聯想起半年以來的種種情形,張勇花錢變少了、衣服好久沒見添新的了、買零食改成帶飯了,種種情況讓林紫紋覺得,張勇家應該是出了經濟問題。一直在後門班讀書的林紫紋還從沒想到過因爲家庭貧困而綴學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邊,並且還在和自己關係比較不錯、一直花錢大手大腳的張勇身上,一時間有些難於接受。
陳老師已經在教室裡轉了兩圈,把學生們的問題一一解答後回到了講臺上,拿起黑板擦敲了敲講桌。張勇手裡的那隻紙飛機還是沒有飛出去,聽到敲講桌的聲音正想回頭坐好,林紫紋拍了拍張勇肩膀,低聲說:“放學跟我走。”
……
“我爹媽的單位黃了。”張勇踢着地上的啤酒瓶蓋,兩眼漫無目的的在小飯館的單間裡睃視。
“什麼時候?”林紫紋的腦中閃過一個闊別已久的名詞:下崗。
張勇語調低沉:“年前就不行了,過完年單位的辦公樓就讓銀行和法院貼上封條了,上面說什麼讓職工自謀生路。”
張勇的父母在地區冷庫工作,十五年前那裡許多人搶破頭都擠不進去的好單位,獎金高福利好,張勇爸爸就是在那時候走後門從稅務局調過去的。
地區冷庫一直在做冷藏魚肉果菜的生意,隨着近年來反季節蔬菜、越冬大棚和長途運輸日益發達起來,國營冷庫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一度靠承租給私人雪糕廠和魚販們賺租金過活。林紫紋略一思考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去年山城新開了一家雪糕批發公司,用保溫汽車從瀋陽進貨回山城批發,同時用這種保溫車從外地往山城販魚的生意人也不少,這些人佔據市場後自然擠掉了冷庫最後一筆生意,沒有與時俱進的地區冷庫終於資不抵債,倒閉了。
“他們早就知道單位要不行了,可也沒辦法,我們家就我二大爺有本事,他去年一去世,我爹媽調職的事就再也沒指望了。”
聽張勇這麼一說,林紫紋猜到張勇能進陳老師這個班級八成是他二大爺幫忙辦的。父母雙雙失去了收入,對一個還要供半大小子讀書的家庭所帶來的打擊可是相當大的,何況地區冷庫那種單位多年來早就屬於低收單位了,再加上張勇的父母很慣孩子,吃穿用樣樣不落人後的供着張勇上學,這個家恐怕難有什麼積蓄,如今張勇初中畢業就不讀書了,顯然是無奈之舉。
一邊和張勇聊着地區冷庫倒閉後半年來的事,林紫紋一邊在心中飛快地打着算盤。對於一個正面臨初中畢業,還做着大學夢的孩子來說,連高中的錄取通知書都沒摸到就早早參加工作,太殘酷了,雖然每天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林紫紋沒能力管,可張勇的遭遇就擺在眼前,他決定幫張勇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