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裡面,一支風塵僕僕的駱駝隊走在大街上,像是一道別樣風景,格外的耀眼。
這個年代,長安不缺西域胡商,駱駝隊不稀奇,大家側目的爲首那人,竟然是一身僧侶打扮。
要知道自從當初旱災滅了佛門,加上之前洛陽兵變,兩次災難過後,佛門幾乎在大唐境內絕技了,無論是官府還是百姓,提起佛門都是罵聲一片。
已經好長時間沒見到和尚的百姓,猛然見到一個和尚這麼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上,說不奇怪那是假的,不少人甚至還等着看好戲,想看看這個和尚是怎麼被官府處理的。
和尚安置下了自己的駱駝隊之後,獨自一人找人問路,尋到了杜家醫館,可是片刻之後又轉道長樂坊。
根據別人的指路,他來到了狄仁傑的家門口,叩門,尋人。
“敢問這裡是狄仁傑狄公子的家嗎?”
開門的狄夫人點頭,“正是。
你是?和尚?
找小兒什麼事?”
和尚雙手合十行禮道:“小僧玄奘,因緣而來,想見狄公子一面。”
原來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玄奘法師,西行取經辛苦歸來,難怪會出現在不容僧侶的長安。
玄奘取到真經返程,途徑原高昌的時候,發現跟自己結拜的高昌王以死,高昌國也被大唐所滅,後來經過打聽才知道,自己西行的十幾年裡,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佛門還遭受了滅頂之災。
這下把玄奘急得,恨不得肋生雙翅馬上趕回長安延續佛門香火。
歸程途中遇到一個因爲大唐境內傳法困難,無奈向西而走的僧人,這人知道些許佛門隱秘,告知了玄奘少林寺佛門傳承在一個叫狄仁傑的孩子身上,因此玄奘纔會剛回來就找狄仁傑。
因緣而來?
狄夫人嘀咕道:“姻緣?原來又是姻緣,以前發愁兒子的婚事,現在爲兒子的婚事發愁,真是……
罷了,和尚且進來吧,來者都是客,成不成的且跟我家老爺談。”
……狄夫人直接聽錯了,以爲又是給兒子說媒的。
不過也虧得是這個理由,要不然和尚也進不去狄家。
“和尚?”狄知遜有些皺眉,自己家裡跟和尚可沒什麼交集,以前當官的時候對和尚的印象更不是太好。
於是他冷着臉問道:“和尚從哪裡來?”
玄奘行禮道:“貧僧玄奘,剛從萬里之外的西方天竺國回到大唐長安。”
天竺國???
狄知遜愣住了,忍不住驚呼說:“萬里之外的西域外邦都聽說我家小兒的名聲了?”
旁邊的狄夫人小聲問道:“老爺,天竺國在哪裡呀?萬里之遙走到長安城,得走多少天,一個月不行吧?”
一個月?
狄知遜回頭給夫人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亂說話,“西域天竺國我也只是在古籍中略有耳聞,並未去過,萬里之遙快馬奔襲也得好幾個月,一個月是不夠的。”
……玄奘聽完嘴角抽了抽,提醒說道:“貧僧一路走來,並未停歇,歷時將近兩年了。”
兩年???
狄氏夫婦張大了嘴巴,好似不敢相信一樣。
狄知遜有些糊塗,好像不太對呀,自己兒子出名也不到一個月,和尚領走了兩年過來攀親家,兩年前他們就有這個遠見嗎?怎麼可能?
其實玄奘自報家門,是想提醒自己的出身,貞觀二年自己西行取經,皇帝陛下還曾親自送行,這件事長安城人盡皆知。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狄知遜一家並非長安本地人,一直在外地做官,根本不知道這個有名的玄奘法師,所以玄奘攀關係的心思也就沒了用處。
狄知遜謹慎問道:“玄奘和尚,你說是爲了小兒的姻緣從天竺國而來,不知天竺國哪家貴族的要跟我家做親?
這天高路遠的,無論成與不成,難得你辛苦一趟,我們得弄清楚情況再說。”
狄夫人拉了一下丈夫小聲提醒道:“老爺,如果是西域小國的貴族女兒,恐怕配不上咱家兒子,至少也得是西域的公主纔有資格,畢竟咱們大唐是天朝上邦,咱們兒子不是常人。”
“放心,我有分寸。”狄知遜點頭安慰說道。
姻緣???
這下輪到玄奘懵逼了,片刻之後他理清楚了誤會在哪裡,連忙道歉說道:“兩位施主誤會了,貧僧不是爲了令公子的姻緣來的。
剛剛在門口,我是說,因緣際會,因爲緣分貧僧得知令公子身負我佛門傳承,所以要求見一面,想要請他幫忙延續我佛門香火……”
啥???
佛門香火?
不等玄奘說完,狄夫人已經不在矜持,直接發作怒道:“好你個和尚,還以爲你看起來老實巴交不是個壞人,鬧了半天你是來找我家兒子出家當和尚的?
趕緊給我滾出去,我們狄家不做和尚,傑兒可是獨子,而且現在求親之人排隊到了衚衕口,大好的前程你卻要給騙去當和尚?安的什麼心?”
不由分說,狄家夫婦兩個直接將玄奘棍棒打了出去。
玄奘就這麼連話都沒說清,直接捱了一頓揍,跟着被長樂坊的護衛趕出了長樂坊,免得和尚騷擾了坊中百姓。
玄奘可是苦行僧出身,並不會因爲一頓皮肉之苦就放棄心中所想,他就這麼站在長樂坊門口等待。
過往百姓紛紛好奇圍觀,很快消息就傳遍了長安城。
快晚上的時候,狄仁傑當值回來,距離老遠,玄奘就認出了對方,那是一種天生佛子纔有的氣質,玄奘久未有過波動的內心竟然忍不住泛起了漣漪,眼神也變得熱切起來。
狄仁傑耳聰目明,當然也注意到了玄奘,一老一少就這麼誰也沒說話,互相對視着。
良久之後,還是狄仁傑打破了寧靜,緩步走了上去,主動開口問道:“閣下就是玄奘法師?在下狄仁傑,聽說你在找我?”
狄仁傑心裡還是念及少林寺僧人的感情,稱呼玄奘爲法師。
“不錯,聽說狄公子身懷我佛門少林一脈香火傳承,特來拜會,貧僧剛從西方佛門聖地取經回來,需要狄公子的幫助。”玄奘開門見山說道。
思考了一下,狄仁傑伸手說道:“既然如此,法師裡面請,我們家裡說話。”
“甚好!”玄奘心裡稍安,至少這位狄公子的態度可以證明,他是傾向幫助佛門的。
推門回家,狄夫人看到,欣喜的迎上來喊道:“傑兒回來了?快點洗洗手準備一下,飯菜馬上就……
什麼?又是你這可惡的賊和尚?還敢來坑人,看我不打……”
“孃親,這是怎麼回事?玄奘法師不是壞人,您快點住手。”狄仁傑勸解道。
“什麼?你們認識?
不好,這賊和尚狡詐,已經先一步對你行騙,兒子,你可千萬別上當,他一心想騙你去當和尚,要斷了咱們狄家香火,你別聽他的。
我這就去找坊內護衛隊……”
狄仁傑一把拉住母親,“孃親息怒,孩兒沒糊塗也沒被騙,玄奘法師沒有讓我當和尚,我們是故交,讓我跟他聊聊,你們別擔心,我自有分寸。”
“故交?你們早就認識?你怎麼……
哎,算了,跟你爹一樣,都說自己有分寸,只要你答應娘,不去當和尚,將來好好成家,孃親就不多約束你了。”
狄夫人又叮囑了一陣,狄仁傑終於帶着玄奘在客廳坐下,並且給對方倒上了一杯清茶。
茶香瀰漫,沁人心脾,玄奘微微失神,小小的呷了一口,忍不住開口讚道:“此茶竟然有凝神靜心功效?難怪狄公子身懷一顆佛心,這修行之路就跟我們這些僧侶不同。
尋常吃茶貧僧也見過世間種種,爲何偏偏公子家裡的茶如此特殊?長期飲用,對修行肯定是有助益的。
難道這茶葉是佛祖恩賜專供我等佛子修行的?”
看着手捧青茗讚歎不已的和尚,狄仁傑哈哈大笑起來,“法師狹隘了,哪裡是佛祖恩賜?此茶就是尋常茶樹所長青葉罷了,並無其他異樣之處。
之所以你感覺特使,那是因爲製茶飲茶之法跟凡俗不同,乃是家師所創,講究個去僞存真、保留本性,清香彌遠,微苦回甘,一杯茶可品人生百態,回味無窮。
用佛門的話說,就是明心見性直指大道。”
玄奘靜靜聽完,再次讚歎說道:“妙,此茶功效之妙,公子見解更妙,簡之是一語道盡,不是懂茶之人是講不這麼透徹的。”
“法師,你又誤會了,我才幾歲?能有幾分見識跟人生體會?
這一番論斷還是家師所評。”狄仁傑直言道。
兩次提起這個家師,玄奘終於忍不住追問道:“不知令師是我佛門哪位大德?小僧當去頂禮拜會。”
狄仁傑第二次大笑了起來,“法師,原以爲你西行十幾年求得了照見五蘊皆空的佛法大道,沒想到卻還是一個凡夫俗子。
有這等修行境界的,爲何只能是佛門大德?佛本是道,修行都是修心,未必要選修佛這一種法門纔能有此見識。
家師乃是長安杜少清神醫,他不屬佛道,論出身是個儒家,論修行是個醫家,可論學識淵博,卻是個博學的雜家,通曉百家又不拘於一家。
嘖嘖……家師這等人物,我這個弟子真的不好評判了。”
玄奘被狄仁傑嘲諷一陣,也不惱,反而誠實說道:“貧僧資質愚鈍,還未能照見五蘊皆空達到明心見性的境界。
因此才西行求經,爲的就是帶回佛祖真法幫助世人開悟,現在終於有所功成,帶回經書舍利等聖物,未來佛門興盛……”
“等一下,和尚,你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只知道一味向着你自己心中追求去做,卻忘了這世間芸芸衆生,到底需不需要你來開悟?
若是不需要呢?你難道要將自己的理想強加到衆生頭上?
那你的真正目的又是什麼?是開悟世人?幫助世人解脫,還是爲了你個人的夙願或者聲譽?”
狄仁傑加重了語氣,已經不在稱呼對方法師了,反而不客氣的喊對方和尚,因爲短暫的接觸,狄仁傑發現,對方似乎太過於盲目的崇拜佛祖和教派信仰,從而忽略了佛法真意。
這樣的人,即便是頭銜再大,狄仁傑也不喜,甚至說厭惡,正應了那句話,道不同不相爲謀。
玄奘辯解道:“世人皆苦,既然有苦,自然是需要解脫的,助人脫離苦海,是我等的夙願。”
“誰告訴你世人皆苦?”狄仁傑反問道。
“佛祖說的。”
“你見過佛祖?佛祖親口跟你說的?”
“佛法錄有佛祖的法旨……”
“那就是了,典籍記載就是正確的嗎?你確定不是後人篡改的?
即便是真的,你確定佛祖不會說錯話?
即便佛祖不會說錯話,你就能確定,你所理解的,就一定是佛祖說此話的真意?”
狄仁傑直接來了個三連懟,饒是玄奘以舌辯稱雄整個天竺國,此時也有些驚愕,嘴巴張了張,不知道是反應速度跟不上還是真的語塞了。
良久之後,玄奘雙手合十,認真說道:“狄公子是少林達摩祖師點化的佛子,貧僧由心敬重,佛子如果要跟貧僧論道,要指點貧僧,貧僧求之不得。”
論道??
狄仁傑忍不住想笑,自己真的沒興趣也沒心情跟你一個舌辯僧人饒舌。
但知道眼前之人不僅是個執拗之人,更是個高傲之人,只要駁倒對方纔能罷休。
所以狄仁傑說了一句話:“論道我沒時間,我只有一個問題問你,什麼是佛?”
玄奘眼神微閉,沉思片刻,臉色凝重,朗聲道:“佛是法、是道、是衆生、是萬物,佛無處不在……”
“打住打住!
我不要你引經據典,那是在用佛法解釋佛法,跟玩文字遊戲一樣,你我應該都是個務實之人,別虛繞了。
咱們都承認,佛無所不能,那一定能用最簡單最易懂的話來解釋,甚至一句話就能點化世人開悟,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這……這怎麼能這麼理解?玄奘從沒遇到這種論道的說法,路子太野了,我沒玩過呀!
一時間玄奘額頭見汗了,心中暗道,佛子就是不一樣,自己遇到對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