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八章 水族革命者的友誼
張教授還是那麼輕鬆。他做東,所以主動緩和氣氛。
他說鄧兄弟,這是我的學弟,聖約翰大學的學生,不可能得罪你的。你有什麼事,慢慢說,肯定是你誤會了。
老鄧一肚子氣,只好緩和一下情緒說,你可不知道你的學弟是個什麼人物,他做了多麼大的事。我也不瞞你了。我就是他們要找的鄧仲堯,那些早期暴動都是我策劃的。我這次來找你的時候,已經被紅黨除名了。我現在是隻是教師,也沒有心思再登記紅黨去了。
張教授很吃驚,張宗昌可是殺了不少那些暴動的人,還有不少自己認識的中學老師在裡面。就是沒有抓住主事的老鄧。原來就是自己認識的兄弟。自己認識他的時候,他連20歲都不到。那時候紅黨沒有什麼暴動,暴動是去年的事。沒有想到自己的兄弟長大了,敢暴動了。
鄧仲堯只是他的一個化名,估計還有很多化名。但本名鄧恩明一直沒有變,乖學生和老師。大家聯想不到鄧仲堯就是濟南省立一中的學生鄧恩明;黨內秘密工作很到位,互相不許打聽和說出自己的簡歷。
三個人,還有王盡美是省立第一師範的學生,張教授是齊魯大學的學生。1919年五四遊行的時候他們認識的。
只不過鄧恩明被解散後,一直鬱悶。除了教小學生,也沒有做什麼事。最近纔去齊魯大學去打聽自己的好兄弟,找到當了醫生和教授的張家泉,經常去聊聊家常。
鄧恩明說,自己是山東的頭頭,王盡美病逝以後,一直是他在發動罷工,後來一直在鄉下搞暴動。沒有想到,後來取消了暴動,也取消秘密工作,把自己的材料都給毀了,所以不算是紅黨了。
但是以前的案子,也沒有個說法,一直沒有特赦。北方的軍政府還是沒有取消紅黨的通緝令。
張學良大帥也認爲這些人暫時還消除不了戾氣,抓起來比較穩妥,送到感化院統一管理。
他接着說,現在我承認,你們都找不到任何材料來證明。除了找到幾個當事人。那幾個當事人沒事誰會說?他們自己也在裡面幹同樣的事。
兩個人都很贊同他的說法,認爲只要他不再惹事,等個10年8年的,天下大赦,你就可以說說你以前的歷史了。
強霖說:“如果不是顧鳳鳴和伍豪識大體,你早就作古了。你應該感謝自己還活着。";
鄧恩明卻唸到:
“讀書濟世聞雞舞, 革命決心放膽嘗。
爲國犧牲殤是福, 在山樗櫟壽嫌長。”
樗櫟(音,出力),古人的兩種樹,質地都不好,不能成材。
樗櫟即是庸材;記得這個詞,就是“出力”還可以,成纔是別指望了。
強霖念起了莊子的故事。典故出自《莊子·逍遙遊》:“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音 出)。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卷 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衆所同去也。”
強霖接着給古文不好的學兄、學姐翻譯。大概意思是:
惠子對莊子說,有大樹,估計是灌木,無法使用,木匠從來不看這些樹木。你今天的話,空洞而無用,大家都不喜歡。
凱茜問,莊子怎麼回答的?強霖回答:
莊子說,野貓和黃鼠狼本事大,能上下竄越,還不是死於獵網之中。那神牛,龐大身體入雲,它的本事再大,也比不上野貓能替你捉老鼠。這種灌木,栽種野地上,你可以躺臥於樹下,不也很是悠然麼。灌木雖不值得木匠用刀斧,但什麼東西都是沒有害處的。你一時找不到用途而已,你困苦個什麼勁呢?
鄧恩明也很佩服強霖的古文功底,他承認覺得自己這個灌木的壽命太長了。
這次連張教授都搖頭了。強霖讓鄧恩明自己說一下“莊子說灌木”這個典故的意思。
鄧恩明說:他明白莊子的意思,但是不贊同莊子,也不願意自己成爲人家逍遙的工具。只是給人遮蔭,還不如早死一些。逍遙不是我的人生,讓別人逍遙也不是我的人生。所以,他要爲工農做“出力”,庸才也要出一把力氣。
水族,是古代“駱越”的一支。殷商亡國之後南遷融入百越族羣;秦代時又遷入貴州邊境,與布依族、土家、瑤族、苗族等“蠻族”相互依存。同時期殷商北遷一支是箕子部落,成了朝鮮族系。
這些北遷之人,相同氏族形成部落,族內不婚,男人尚武。所以,各朝代總是起義不斷。但是在元朝比較安穩。大概與蒙古族是同樣薩滿信仰和習慣吧。南蠻和北胡,不是同命相憐那麼簡單,這裡面有宗教意義。
鄧恩明來自貴州的水族,這引起強霖的興趣。因爲強霖認爲萬物有靈多神教,也就是薩滿教義,還是原始神話的圖騰宗教。這些民族比較容易陷入盲目衝動之中,心靈衝突也大。
強霖唸到:
“讀書濟世聞雞舞, 革命決心放膽嘗。
爲國犧牲殤是福, 在山樗櫟壽嫌長。”
關鍵是用了“福”,革命者詩詞中很少見。陳毅贛南詩詞中,就要死的時候也說,“此去泉臺招舊部”,雖然也提到閻王殿,有鬼神,但沒有什麼享福的意思。有的還是仇恨,報仇、造反而已。
“爲國犧牲,殤是福”!強霖唸叨着。這就是生命價值觀了,與上天堂一個意思。這與莊子本意肯定倒轉了。完全是薩滿教的意思。當然也不是無神論,是成神的意思。
無神論他們強調爲了正義而死,名滿千秋,死得其所。就是死的是地方。什麼地方?就是鐘山處處埋忠骨,就看你爲什麼死的。重於泰山,就死在泰山了,當然是抽象意義的那個泰山。或者去鴻毛那裡了。這當然也要聽領導的,也是可以改變的。過幾年重新評價一次,也是很普遍的。
無神論不確定去哪裡了,自然也就提不到“福”的問題,至多是欣慰。像保爾柯察金提到的,可以放心的走了,無遺憾的走了。
但“福”就有了更深的歸宿的意思。類似“武士道”,追求幸福的死法。
這個生命觀的意義還是很重要的。這是鄧恩明自己理解的革命意義。這個意義也是他自己心靈的需要。
後世毛髮明的追悼會,也是這個意思,重要的是活人心安。毛講話後,自己就心安了。因爲他爲後方建設死人很是不安,才寫了篇悼念文章,並提出開追悼會。
後世很多革命者後代,念念不忘逝去的前輩的追悼會規格,悼詞,蓋着什麼旗幟等等,就是心安這個意思。即使死去多年,也要平反,也要開追悼會,就是這個意思。實際上這是創造了一個宗教儀式。
強霖不再評價。讓凱茜和大學長張教授去琢磨。
學兄也是鄧恩明的老大,兩個人當時都是20歲左右,都在外地來濟南求學。張家泉來自河北,鄧恩明來自貴州。都是來自貧困家庭,所以惺惺相惜。
不過那時候,1919年五四爆發時期,鄧恩明已經成了一個職業革命者了。偶爾教書只是掩護,他有蘇聯發的活動經費。
但張家泉組織遊行,只是從燕京帶來的傳統;鄧恩明則是專業組織者,接受的是李大釗的指令。雖然如此,並不妨礙兩個人交朋友。當然張家泉不知道他的職業革命家身份。
鄧恩明瘦瘦的倔強的樣子,不多言不多語,還不到二十歲,讓教會學校出身的張家泉很是喜歡。很顯然,張家泉不是一個好的教會信徒,從來沒有想傳道的事情;鄧恩明也知道自己是庸才,乾的是捨生取義的事情,也沒有拉着高材生的兄長一起赴死的意思。
他做的事,跟贊助他上學的叔叔,跟家裡父母,都說的清清楚楚。跟朋友也撇的乾淨。
他知道,自己赴死是幸福;但別人不一定是這麼想。
兩個單純的人就這樣相處。張家泉是教會學校出身,喜歡運動,他是跳高冠軍,在全華北大學生運動會。所以他總是在運動場休閒;鄧恩明無聊,就來教會大學運動場去看他運動,也沒有什麼事可說。
直到鄧恩明去上海開會,“一大”和成立大會。張家泉送他上船,鄧恩明才問兄長,是否知道馬克思。
張兄長說,聽說過,可能是一個俄國人。鄧恩明也沒有解釋什麼,拍起他的肩膀,讓他做個有志氣青年人,服務社會。
兩個人分別,再也沒有見面。